第五章 不是传奇
陆碌的确在火车站等了好久，她是急性子，知道要接人就会早早出门。她戴着白口罩，薄手套，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晃荡了一个多钟头。江篱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正抓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放着一块毛巾。没有电影里久别相逢拥抱着蹦跳的画面，陆碌把毛巾连同塑料袋一起塞给江篱，“先把手好好擦擦。毛巾消过毒的。”
“六六。”江篱喊的是陆碌的外号，大学宿舍里人人都这么喊她。
“恩？”
“非典都过去了，还这么怕？”
“仪式感。以洁净之气迎接南下的你，多点防备总是好的。”六六督促江篱擦手，并径直问，“你带了多少钱？”
江篱一愣，脸红了，“只剩一千五百多了。”说完这话，再低头看看脚边，一个深蓝色的大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团发的那种黄色旅行包，上面还堆着一个奇丑的红色无纺布袋，江篱真觉得自己像逃难的。
江篱先擦脸后擦手，随后把毛巾装回塑料袋，塞到自己的背包里，“洗好了还你。放心，我会用开水烫的。”
“不用还，一块毛巾而已。”六六说着便把江篱的大行李箱提起来，不料她低估了箱子的重量，身子朝侧面一沉，“装什么了这么重？你可真有力气呀！”嘴上说着“重”，却还是用力拎起，“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几天，再慢慢找房子找工作。”
“这个最沉……”江篱想让六六拿个轻点的，话还没说完，六六已走出去了几步。行李箱轮子坏了一个，没法拖着走，六六干瘦的小身子拎着又很费劲，肩膀越来越斜，像在用力拔一棵树。
“别拎了别拎了，回头再把你腰弄折了，我可赔不起。”江篱把行李箱抢过来，把手里的旅行包塞给六六，“六儿，你家……是不是人挺多的？”
江篱很快就有了答案，六六家的家庭成员多的超乎想象。大姐二姐嫁人后分别有两个孩子，加上六六的弟弟妹妹，偶尔来家里吃饭喝茶的姐姐、姐夫，甚至大姑小姨，江篱居然在一天之内把这些人全都见了。
房子不小，可哪儿都没空着，三个卧室都不够住。晚上睡觉，江篱发现卧室和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鞋。舟车劳顿的江篱既睡不踏实，又不敢轻易上厕所，总觉得厕所里面有人但是没开灯，一夜下来，差点憋出器官性损伤。
江篱住了一天，第二天就以“不想打扰”为由搬走了。六六帮她找了个招待所，左边是派出所，右边是一个居委会，如同左膀右臂两个大护法。招待所离六六家只有25公里的距离，六六叮嘱江篱，要将她的电话设置成“一键直拨”，这样发生危险时就可以快速找到她，她是绝对不会关机的。
“有这两大‘护法’我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江篱哭笑不得。六六不说还觉得世界安宁，她这么紧张兮兮的倒让江篱也紧张起来。晚上睡觉时她把桌子椅子全都抵到门口，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生怕坏人从外面看到里面。好一番折腾过后，江篱都要受不了自己，放下手中一根正要拴窗户锁的绳子，重重地扑到了床上。
找房子，找工作，本科，专八，一千五百块钱……
这些词汇在江篱脑中反复地盘旋，这是她当下最要紧的事，还有她打拼的全部基础。这是来泉州的第二天，城市的道路，道路的走向，甚至她所在的方位，她都还懵懵的，梦里醒来知是客。来之前在网上搜索过一些泉州的好山好水好古迹，她也来不及去看。
她得尽快找工作。
江篱并没有离乡千里无限愁的伤感，她从始至终都把出来工作当成一件好事。既是好事，伤感又从何说起？记得前天全家人送她去火车站的时候，老江坐在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男人间的聊天。突然他将头转向后座，说：“大江姑娘，爸现在想通了，你去外地比在家里好。你的性子，在我们跟前非得窝出病来。”
江篱还记得老何马上数落了老江几句，嫌他心狠。
连老江也意识到了自己出来是好事呢！江篱一想到这里就宽心了，她其实很需要爸妈的支持，她很怕做什么父母都不认可的那种挫败感。
泉州下了两天的雨，但即使是阴天，泉州的天空也比她的家乡亮堂的多，经雨水洗过的路灯都是亮亮的，就像灯泡上打了一层蜡。
江篱两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困意袭卷全身。脑子里想着支离破碎的关于工作的事，这些事已没了章法，东一个画面西一个画面的，随着江篱一睁一闭的困眼时隐时现。六六说的故事真多，说有的纺织厂很难进，要么托关系要么自带一台缝纫机；六六说，泉州是来对了，这里不排外，文化多元；六六还说，要带她去六胜塔膜拜一下这座外贸人心中的灯塔……
“两大护法”基本保证了招待所的安全，但保证不了招待所的功能，隔壁房间杀猪般的男女叫声透过不隔音的墙和门传过来，声声清晰刺耳。江篱困得睁不开眼，胡乱扭了几下使头朝内、脚朝墙。
杀猪声小了些，江篱再也撑不住，转眼就睡出了鼻涕泡。
早上醒来，四周一切安好，清晨比深夜还安宁。天亮了，胆子就大了，江篱把抵在门口的桌椅板凳搬回原处，刷一声拉开窗帘。
晴天，阳光刺眼。
六六的电话早就来过好几个，江篱睡得沉，一个都没听见。
qq里，六六留的言：来我家，吃早饭。
江篱不想去。六六家实在是热闹得有些过头，江篱一想到吃个早饭还要跟六六的弟弟妹妹、外甥和六六的爸妈周旋，就宁愿自己啃干馒头。谢绝了六六，江篱把带着的笔记本打开，上网找工作。
六六的留言又来了：要不我去找你，说说工作的事。好差事。
六六的热情让江篱有种马上就要被拐卖的感觉。
六六来了，一进房间就对江篱的富士通笔记本两眼发直，“你啥时候买的？毕业之前也没见过呀？”
“二手的。”江篱把一个磨破的标签给她看，“一个做生意的人买了ib，把这个1000多块卖给我，系统特别慢，打龙珠都经常卡。”
“挺厚的。”六六用手指捏了捏，“所以你本来有三千块，一千多买了电脑，又买了火车票，带了一千五来泉州？”
江篱点点头。
“真有你的，要是我就不会把一半的钱来买电脑。”
关于这台二手富士通，老江老何和落落当时也是齐刷刷反对。不管是在家还是去外地都以生存为主，买了电脑，吃饭租房子怎么办？但江篱还是硬着头皮买了，后来老江说要赞助她些钱，她也没要。自己想消费自己就担着，一走出学校，哪能啥啥都再让父母买单。
“为了找工作呗，我可不愿意去人才市场。”
电脑很沉，很厚，系统是真的很卡。可只要所在的地方有个“猫”，一根线就能上网。江篱单纯地觉得，在网上发出招聘信息的公司一定比较现代比较好。
“我就是来和你说工作的事的。一家做内裤的公司，做跟单员。公司有宿舍，午饭免费早晚饭自理，也可以在工厂吃但要花钱，不贵；底薪2000还有提成，你觉得怎么样？”六六说完，又补充一句，“我姐夫的大姐在这家公司，也是做业务的，她说公司最近缺人。”
六六说的太具体，就像这事早已铁板订钉一样，刚刚还在网上搜工作的江篱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个不太有分量的问题，“一个宿舍几个人？”
“两人一间。”六六说，“你也可以在工厂附近租民房，不贵，一个月差不多两三百。”
“只卖内裤吗？”
“也有内衣，以内裤为主，成人儿童的都有。听姐夫说效益还行吧。”
江篱听了，依旧不知该如何回应，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发怔。
“怎么样？”
“还行，就是……内裤，跟我想的工作有点……有点远……”
“这就是个工作，你目前安身立命的饭碗，等有点基础了再去做别的也行呀！”六六急于知道答案，“到底怎么样嘛？”
“感觉不太对呢。”
“怎么又不对了？”
“哎，你不懂。”江篱一脸惋惜状，“传说中的外出打拼总是充满了艰辛，什么火车站丢钱包啊、被老乡骗钱啊、被房东赶啊、晚上独守孤灯垂泪啊这类的，可我为啥顺得一塌糊涂？说白了，六儿你还真是我的贵人，但也让我的打拼故事少了一点传奇色彩。”
“今晚就把你扔火车站，让你传奇！”六六瘦削的脸上大眼睛一瞪，“传奇都是人写的。咱小老板性好好赚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