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踏明州
火车早上七点多到,江篱趁还有点时间,跑去火车站洗手间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又把旧衣服装进小塑料袋里,塞回背包。她也不知道要在宁波待多久。
宁波也是雨天,火车上听人说,江南这一带已快一个月没见过太阳。雨连绵地下,不大不小也不停,等江篱到了珉玒纺织厂的时候,新换的衣服又是雨又是汗,重新贴在了身上。头发湿漉漉的抿在脑后,露出眉清目秀的脸来,也不知是不是被冷雨激的,舟车劳顿一晚却不见疲惫,眼睛亮亮的,像个小男生。大背包上面歪七扭八套一个塑料袋,为的是保护包里面的文件,可作用似乎并不大,包上还是湿了好几处。
江篱站到老施厂长的办公室里,鞋里的水“吱吱”往外冒水泡,裤子就像牢笼一样紧紧地裹在她腿上,让她极度不自在。跟单员小包去找施幼珉了,江篱被这身湿衣服裹得动弹不得,腿脚酸累却不敢坐,这一屁股水坐沙发上,不闹尴尬才怪。
施厂长的办公室中规中矩,就是机关老干部们中意的那种格局,和江篱想象的不大一样。一个红木色的桌子上摆张茶盘,上面摆着紫砂茶壶和几个小茶杯。江篱叫不上茶盘的材质,只瞧着这套茶具该是很久没用了,台子上只有干掉的水渍,不像郑经理的那套茶具常年水嗒嗒的。
办公桌的对面放着两把高背椅,丝绒的座垫,颜色惨淡毫无生机,大概也好久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江篱从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连忙从背包里翻出纸巾擦脸擦头发。纸巾一张张被水透湿,抓在手里揉成球。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施厂长的全家福,儿女双全,猫狗双全。江篱猜想中间的那个少年应该就是施幼珉,他和旁边的女孩表情一致,面对镜头双双下巴高抬,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兄妹俩的眉眼像极了母亲,本都有双弯弯的笑眼,可那个年纪的他们或许正追求放荡不羁和自由,对一切不屑,耍酷的神情掩盖了那抹笑意。
来时黄百川曾告诉她,“珉玒”就是以这对兄妹的名字命名的。
门口的脚步声把江篱的思绪拉回来,她以为小包回来了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探究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被她的狼狈弄得有些蒙,“你是江篱?”
“恩啊……”
江篱十分懊悔自己这个样子就出来见人,既没照顾个人形象,也没维护好公司形象,全然是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鱼,湿乎乎滑溜溜粘嗒嗒,能引起旁人极度不适。
因为形象的疏忽,连带着整个人都不自信起来,她根本不敢正视施幼珉的脸,眼睛长在了他的衣服扣子上,“你好。”
“我爸过两天才能来上班。”施幼珉不紧不慢往里面走,余光扫过她,“要不要去洗个澡?厂子里有职工澡堂。”
“啊?”江篱听清后,连忙摇头,“不用不用。”这一摇头发被摇散了,细小的水珠子溅出去,溅到施幼珉的身上。
施幼珉已走到他爸爸的办公桌前,转身又快步走出门去。隔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个吹风机,面无表情地递给江篱,“你先吹吹。嗬,你们做跟单还真够拼的。”说完又走了。
江篱心想对方一定以为她是那种扮苦情做业务的女人,苦笑。不过既然无从解释,身上又实在是冷,干脆就吹痛快吧。于是这一顿吹,从头发到鞋,吹了快半个钟头才结束,时间长的也够洗个澡了。
施幼珉的耳朵应该装了雷达,这边吹风机一停,他马上就回来了。江篱洁净干爽了许多,人也重新变得活泛,再面对施幼珉便自信了好几分,抬起头假装不经意地瞟他。
五官极有分辩率,如果和别人合影,观者应该首先能注意到他。打扮谈不上另类,可与他父亲中规中矩的办公室还是格格不入。一件黑色棉质的宽大t恤,肥得可以装下两个他;黑色的运动短裤,黑色人字托,左耳垂上扎一个黑色的耳钉,眼底下挂着灰黑色的眼圈,脖子上吊着半边黑色的耳机。
这装扮不是从夜店狂欢完回来的,也是北漂的地下歌手赶完场子刚下台的。
虽然穿着松松垮垮,步子倒是矫健,施幼珉几步走到父亲的办公桌后,将耳机从脖子上扯下来,没有坐,也没让江篱坐,看了一眼她,目光旋即移到手中一个白色的p3上。这是它浑身唯一的白色装饰。
他调到下一首歌,“小包说再有三天能出样。”
“带我去看看吧。”江篱请求,“我们的qc明天早上也会过来,有他和小包一起可以随时沟通问题,效率更快点。”
“其实你晚两天来就更好了,我爸快回来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来。你先坐。”施幼珉也坐下了,坐在他父亲的老式皮椅上。他背后是一个原木色的陈列柜,里面零星装饰着黄水晶、装裱好的营业执照、一座酒瓶大小的白色观音像和一些零碎小装饰。
“很抱歉我没有打招呼就来了,”江篱被一个湖青色的瓷瓶子吸引住,“实在是太急……”
“你在看什么?”施幼珉低头调弄着p3里的歌曲,居然留意到江篱眼神动向。
“在看那个瓶子,我好像在书里看到过。”江篱吃了一惊,坦白道。
“越窑青瓷,仿的。”施幼珉转身看看身后,“你还懂这个?”
“不懂,我是瞎说的。”江篱话题回到工作上,“对了,我来这么急,是因为这次布样实在拖延不起了。”
江篱开始解释,就像一个耐心的老师对小学生那样,“我们和客户签的合同周期是五个月,到时必须到达他们指定的港口,你这边面料好了,我们厂还要加工,也要打好几次样,后面流程很多,这还是在每个步骤都很顺的情况下,所以多一天都耽误不起。”江篱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合同必须是在样品确认后才能生效,可现在时间已过去半个月了,连布料样都没出来,按这样的进度,我们就算合同生效了,到时候也肯定会因为违期而赔很多钱……”
“需要你赔吗?”
“不是我赔……可……”
“我听说你们做外贸经常自己贴钱垫付……”施幼珉漫不经心。对他来说p3里的歌曲要比布料有趣多了。
“是公司赔也不行,不能给公司造成损失啊……”江篱支支吾吾的。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施幼珉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说的不是一个问题。”
施幼珉嘴角微微上扬了下。
江篱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发现完全在对牛弹琴,施幼珉只顾把玩手中的玩意儿。江篱明白自己这次是来对了,就施大少爷这工作状态,她在泉州往死了催都没用。来了就好,她可以和qc盯着小包和车间一起赶工,甚至可以去染厂走一遭。
“施经理,”江篱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小包呢?”
“在烫样间。”
“我想去找他问问情况,方便吗?”
“方便,正好带你去车间看看。”施幼珉终于把手里的p3放下了,将斜躺的椅子转过来,坐正。
江篱有点意外,她本以为对方只会指个路,让她自己去车间找小包呢。因为多了这一毛钱的好感,江篱这才有心思多打量一下他的脸。自从和大学男友分手后,她还没有这么打量过男人,尤其是这种浑身散发着叛逆气息的男人。
江篱一直都觉得办公室是个消灭人类本能欲望的地方,看着那些端坐的正襟危坐的人,连求偶的心思都没有。
而施幼珉就活脱脱一个行走的荷尔蒙,他老爹的这间办公室根本装不下他的男人气。浓粗的眉细长的眼,脸颊鼓鼓却不胖,嘴唇轮廓分明,下巴饱满,相书上说这是福气相。江篱瞟了瞟墙上那张全家福,又一次想象如果这个人笑起来,一定眉眼弯弯。
只是,他的发型江篱实在无法恭维,几乎和她的头发一样长。两人要是这样并肩走出去,真不知会不会被人误以为是一对兄弟,或是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