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十八岁的成人礼,仿佛京城暮春时节最后一抹安宁,连天气都像是突然被打开了闸门,忽的便燥了起来,匆匆急急匆匆,漫天的蝉叫仿佛炸在人耳边。
本来立志在警局当个镀金花瓶的赵青川,却是罕见地一连几天都是一身臭汗地回来,刚进门房便把警帽摘了下来当扇子摇着,另一只手还顺势解了两三个扣子,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一边扇着一边往书房走去。
临到门口,又忽得站定,戴好帽子,扣好扣子之后才抬手扣门。
“进来。”书房里传出赵鹤年的声音。
赵青川推门而进,又随手把门关上,直到大太太屋里派人催了几次用饭,屋里这才重新有了桌椅碰撞起身的动静。
“走吧,先去你母亲屋里吃饭。”赵鹤年抬手轻轻磕了一下长烟斗,将剩下的烟丝尽数倒出,一身墨色的长袍愈加称得脸色阴晴不定。
“父亲,如果二哥电报提到的是真的,那我们……”赵青川欲言又止。
“无妨,政治再变,也不能不做生意吧。”赵鹤年起身离开,赵青川不得不跟了出去。
政局不稳,南方新旧势力此起彼伏,很快便会打过来,唐远耀把持政权,一贯欺软怕硬,前一秒还接受了赵家的示好,如今却借着军资吃紧的幌子,明着暗着不知给赵家名下多少庄子抬了赋税,很难说唐远耀到时候不会为了自保,把赵家献出去孝敬金主。
赵青川回屋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白衬衫和西装裤趁得他少了几分惆怅,一路皱着眉低头走路,直到拐进大太太院里,才稍微舒展。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冯氏时,已经近十岁了,一路颠沛发着高烧也要紧紧攥着赵鹤年的衣角,脑袋里怎么也忘不掉亲生父母丧身火海的样子,一闭上眼全是噩梦。而那个时候,冯氏刚刚忍痛将十六岁的长子赵青岐送入军队,每天担忧得魂不守舍,见到小青川这个模样又不禁软了心,主动担起照顾的职责,亲自喂药守床直到青川病愈,这一照顾便是到了如今。
赵青川进门时,便看到冯唯臻刚刚舀了一碗汤正放到他位子前。
“母亲,今个小厨房做了什么汤,好香呢!”赵青川一开口,便将外面繁芜恼杂的不快压在眼底,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想上前喝上一口。
刚刚擦过手的赵鹤年一抬手便将一块新毛巾不偏不倚地砸在赵青川脸上,“都多大了,还这么毛躁!”声音不大,训斥里还带着一些溺宠的味道。
赵青川被兜头蒙了一脸倒也不恼,嘿嘿两声笑过后乖乖擦了手。
“看你这两天一回来就是满头满脸的汗,特意煮了鱼头豆腐汤,快趁热喝了。”冯氏一脸笑意地看着父子俩,给赵鹤年也添了满满一碗。
赵青川抿了一小口汤,用小瓷碗挡住半只眼睛,“唉,母亲还不了解我吗,能偷懒的时候绝对不多动一根头发丝,这满京城,除了这位,谁还能累着您儿子?”一边说着一边冲赵鹤年的方向挤眉弄眼,见赵父抬头,又装模作样地喝汤,“嗯,真香,母亲院里的厨房就是不一样,做的鱼汤都这么好喝。”一句话又逗得冯氏眉开眼笑。
赵父也跟着笑笑没再忍心斥责了,这样的日子,恐怕过一天少一天了。
赵青川吃饱喝足,非让厨房又打包了一份鱼汤,说要带给小时妹妹尝尝,冯氏笑他多此一举,早前厨房做好时早就给各院送了过去。赵青川不依,非说他带过去的不一样,冯氏也就由了他胡闹。
赵青川拎着包好的鱼汤向素云院走去,刚拐出院门,就看到二太太莫琇莹正在下人的陪伴下往后院凉亭的方向走着。
“琇姨。”赵青川主动打招呼。
“五少爷这是又要去看六小姐了吧。”莫琇盈懒懒的目光瞥了一眼赵青川手里的食盒,一目了然。
“对,六妹妹挑嘴,晚上定没有好好喝汤,我给她再送过去一些。琇姨晚上喝过了吗,要是没有,回头我让母亲的小厨房也给琇姨再送一碗过去。”
“别介,我可没那么娇气,还不是厨房给什么就吃什么。”说着这话,莫琇盈动身准备离开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又没忍住多念了一句,“如今家里姑娘也就六小姐一个了,自然人人捧在心尖上还怕疼不够呢。”
赵青川望着莫琇盈走远的背影微微愣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儿个是四姐姐赵靑漪的生辰。赵青漪远嫁南京,虽说有二少爷赵青岐坐镇,但毕竟兄妹两个平时便不多见,想必赵青岐也不会记得这种日子,如今四小姐出嫁不过一年,赵家竟也忘了个干净。
莫琇盈膝下一对女儿均是外嫁,三小姐赵青梧虽说比四小姐稍近,只是嫁到了天津刘家,但总是比不过京城本地的说回便能回。外地婆家总归是诸多不便,赵青川若有所思,不知道他这个自小跟在屁股后面的六妹妹将来又会去到哪里,最好,能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晚饭过后,程云熙身体不适,早早便由福妈服侍着歇了,青时悄悄进屋看过一次,瞧着程氏睡得安稳便也放心了,蹑手蹑脚地将卧房的窗户又开了一点,好让屋里不至于太过闷热之后才又转身回到自己的小书房。
往年学校都是过了仲夏时节才会陆续放假,今年却借着天气暑热难耐,刚过孟夏便停课了,不过为了防止学生们玩心过重,功课倒是布置了不少。青时刚在书桌旁坐下,最先拿起的却是一张校报。
上面用一整版介绍了法国留学归来的校友程蕴,如今任职《京报》主编不忘回校看望恩师……
青时还记得当时她初入学校时,程蕴作为高年级学生代表讲话,一板一眼完全不似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当他最后用法语朗诵了一首她听不懂的诗歌时,仿佛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她的好奇心便攀到了顶峰。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程家才至今都不肯认程云熙这个女儿?
她小时候见过阿娘好几次望着窗外便突然开始掉泪,也知道阿娘梳妆台下藏着一个木匣子,她那个时候不懂事还以外是什么好玩的宝贝,结果偷偷打开之后却看到满匣子的旧物,一本不知道被翻过多少次的旧书,一支被摔成两截的细眉笔,一块用白手帕包起来的碎胭脂……程式最终还是知道了她偷偷打开了木匣子,却也没说什么,也没用锁锁起来,只是轻轻摸着她的头红了眼圈。
后来,青时再也没有碰过木匣子,但她隐约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阿娘的过去。
赵青川进屋时,入眼便是青时一幅愣神的样子。
他颇意外了一会,后又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等青时回头看了一眼后才问道:“你不会是被热傻了吧,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青时扭头收好校报,折了两折夹在书里:“冬瓷那丫头又偷懒了,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儿。”
赵青川在她对面的春秋椅上坐下,再顺手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小茶几上:“快来尝尝,还热着呢。”
光闻味道便知道是晚上大太太院里的厨房送过来的鱼汤,青时一边走过来一边道:“晚上不是刚喝过了吗,怎么还有?我都喝好多了。”话虽这么说着,人还是跟了过来,一袭藕荷色的身影落在小茶几的另一侧。
“真的喝了……很多吗?”赵青川嘴里话一顿,手里却没停,盛了满满一小碗便递到青时面前。青时小时候被鱼刺卡住过,一直对吃鱼有心理阴影,一般和长辈一起吃饭时,怕被说挑食,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地糊弄过去,要么不去夹鱼肉,要么直接把别人夹到碗里的鱼肉放在最后直说吃不下了。这么点小心思,程云熙当然看得出来,而她本身也是不爱吃鱼的,所以素云院的小厨房里从来不做鱼,如今却不知何时也被赵青川看出来了。
“嗯……一点点。”青时不好背后说大太太闲话,求饶地看向她五哥。
“放心喝吧,鱼刺都被我挑出来了。”赵青川勾唇一笑,出口的话里竟是宠溺的味道。
“谢谢五哥。”青时放心地舀了一勺入口,温度刚刚够把先前心里那点说不出的烦闷压下去。她一边喝汤一边跟赵青川闲聊:“最近你们怎么都这么忙,你是天天不见人影,父亲是在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还不许我随意出门,幸好扬宁姐姐托人送了几本书过来,不然我都要闷得发霉了。”
“呦,这是在抱怨我不够关心你了,说吧,想吃什么,只要北平城里能找的出来的,五哥就能给你带回来。”赵青川长腿交叠,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五哥你说哪去了?”青时哭笑不得,又舀了两口汤入口,“嗯,我就是随口问问嘛。”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你哥去哪了,是想问唐昀吧?”赵青川眯着眼睛,一种看不清的情绪在眼底蔓延。
青时顿了一下,手里的小瓷勺直接碰到碗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突然像是脱力了一般却又在瞬间直起身板掩饰着,“阿昀哥哥,已经好久没来找过我了。”说着,又顾自搅弄着汤匙,低低的话语里满是说不清的失落。上次生日会之后,唐昀倒是托人送过几本散文集,还时不时送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过来,那几本书,青时翻来覆去都看遍了,却还是没等到人来。
“没事,别想那么多,你也知道的,最近外面不太平,唐伯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自然交给唐昀去处理,等过了这阵,我亲自把他捆来给你道勤。”赵青川抬手摸摸青时的头发,安慰她。
唐昀最近在忙什么,他当然一清二楚。
赵家能接到赵靑岐的密报,唐远耀自然只会更快知道,政治不太平,南方政党随时准备北伐,身为北平市政府总指挥,唐家自然要未雨绸缪。只是最近唐远耀却跟使馆区走得极近,而唐昀也一反常态地经常出去应酬,就连他在警察局都时不时听到一耳朵唐昀又护送了哪家小姐深夜回去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