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臣愿意去
房间不大,只在门的一侧安置了一扇木窗。一缕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飘荡在床榻之间。
谢临将药瓶收起,仔细将小九儿脸上的伤又看了两看,这才松了口气,取出帕子来擦拭手指沾染的药膏。
方才公子亲自给他上药,小九儿大气也不敢出,此时才苦着脸唉声叹气:“对不起公子,都是我一时嘴快……若不是我,您也不至于上来就把这儿的地头蛇给得罪了。”
谢临听他这般描述不禁莞尔,嘴上却道:“你知道错了就好。咱们现在不比在宫里,遇事能忍则忍,也省得像你这般自讨苦吃。”
小九儿知道他并无怪罪之意,心里不由更加歉疚,扯住他雪白的袖子晃了两晃,眼里水汪汪泛着雾气:“公子……”
谢临被他晃得手上一个不稳,险些将帕子落到地上,无奈道:“好了,此事也怪不得你。那白芷为人嚣张,便是此番我们任她欺侮了去,她也不会因此就心生怜悯。倒不如早些撕破脸,也好。”
小九儿情绪仍是有些低落:“公子那般温和的性子,怎会愿意同人撕破脸,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谢临伸手往他额上戳去:“你知道还来拆穿我?”
小九儿这才笑了,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看他一派天真的赤子模样,谢临心里却愈发沉重起来,垂下眼叹了口气:“说起来,倒是我带累了你。”
小九儿紧张起来:“公子怎的这样说?”
“你若留在宫里,前景不知要好上多少,总也好过跟着我受人冷眼。”谢临看着他,温润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怜惜,“你不该跟着我过来的。”
闻言,小九儿眼中微微一动,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猛地低下头去:“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公子去哪我便去哪。”
归根到底,还不过是个未满十五岁的,怕被丢下的孩子而已。
谢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再多言,眼里终究多了几分动容。
这一番折腾下来,很快便到了午时。洒扫院的下人们用饭统一在一处偏院,几张大长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围成一圈草草了事。
大伙儿见来了生面孔,又兼之传出是宫里派来的人,都忍不住拿眼神往两人身上瞟。有几个胆子大的,看谢临生得好,便忍不住跃跃欲试想前去搭话。
白芷心里正不痛快,见了更是不悦,将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不想吃的别吃了,将碗搁下做活去!”
大家平日里都不敢违逆白芷,如今见她动了怒火,纷纷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扒饭。
白芷冷哼一声。
小九儿最恨她那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偏偏还只能忍着脾气,便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白面馒头,心道等有朝一日回了宫,定要你好看。
宫里出来的到底不同,他这两年跟着公子好吃好喝惯了,如今从天堂掉到地狱,只觉得这馒头又冷又硬,难以下咽得很。他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了。
小九儿偷偷瞥了一眼谢临,只见他正低垂着头,长睫描绘出一个美好纤细的弧度。他只抿了一小口白粥,便没再动作。
“公子,要不小九儿上街给您买些吃食回来?”小九儿趁着旁人忙着吃喝未曾注意,压低了声音凑到谢临耳边问道。
谢临先是一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觉笑了:“不必了。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可是……”小九儿眨眨眼,显然很是担忧,“可是您只吃这么一点东西,身子怎么扛得住啊?”
谢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那厢白芷阴阳怪气地说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几个把这儿收拾收拾,吃不下的倒了就成,别让宫里头的贵人委屈了自个儿。”
几个小厮应了声“是”,便动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这几个一向最听白芷的话,收拾起来手脚利索,很快便将两人面前几乎不曾动过的饭食撤了个干净。
“哎,我们还没吃完呢……”小九儿眼看着吃不成了,心里一急就想去夺,哪知那小厮灵活地往边上一闪便躲开了他,飞快地朝后厨走去。
小九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直直瞪向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的白芷:“你简直欺人太甚!”
白芷却挑了眉,冷笑道:“自己吃得啰里啰嗦,还有脸说我欺人太甚?你且说说,为何别人都吃得完,偏就你们剩下那许多?怎么,宫里头出来的人,吃个饭都比旁人拖拉不成?”
小九儿一时间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想找些什么来反驳,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人人都同你们一般,午间主子们跟前竟是连个伺候着的人都寻不着了!”白芷口齿伶俐,一字一句颇为尖锐。
“小九儿,”谢临站起身来,只是淡淡看了白芷一眼,随后便轻飘飘移开了视线,“走吧。”
小九儿虽有意同她争吵,想到公子先前的话便又咬牙忍了下来,只在走时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白芷自认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小九儿越是被她气得狠,她就越有种大获全胜的快感。可这谢临却总是波澜不惊,好似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样,任你闹翻天都事不关己。若非她打了那小毛孩一巴掌,甚至都无法从他眼中看到别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尊冰雪雕塑,美则美矣,却清冷得好似不染凡尘。
不过是供人玩弄的东西,装什么清高呢?白芷恨恨地想。
小九儿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越想越憋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谢临此时就躺在他旁边。
这间房虽是四人间,却只有一张木床,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四个人并排而卧。另两人都是三十多岁的粗汉子,平日里没见过谢临这样的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便忍不住想上来搭讪。
谢临态度虽温和,却于温和之中隐隐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倒叫两个汉子不好意思起来,遂也挠挠头不再明着打扰。
小九儿哪肯教他们亵渎了自家公子的身子,休息时便将公子保护在靠墙一侧,自己躺在中间隔开那两人若有似无的目光。
谢临倒无甚不适,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何况此次来侯府,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了旁人,也无须挑剔什么。
他枕着手臂,听外头寒风卷过枯枝的沙沙声响,不由回忆起出宫前的情景。
那日身为皇帝的谢怀瑾亲临他的宫殿,他本以为又要重复前几日的强迫戏码,正绞尽脑汁想着推脱之词,便听得那人似笑非笑地问他:“你可愿出宫去?”
他听得一愣,出宫?
九年了,他早便想离了这豢养金丝雀一般的牢笼,求得一方可供他自由施展才华的广袤天地,可他深知若是谢怀瑾不愿放他,一切都只能是空谈。他保全自身清白,不至沦为娈宠已是竭尽全力,想要自由是绝无可能。
每当谢怀瑾将他搂在怀里,大手一遍遍在他脸上摩挲,眼底露出毫无掩饰的痴迷之色时,他就更加清醒而绝望地认识到这一点。
谈何自由?
他不过是握在别人手里的一架风筝罢了。
如今骤然听到,自由于他竟有如此唾手可得的可能性,且这可能性还是一直以来禁锢着他的人给予的,他就有种缥缈的不真实感,一时间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只呆呆地看着那人。
谢怀瑾被他迷糊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捏了捏他雪白如玉的脸,才道:“你不是一直想着出宫,离朕远远儿的吗?朕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
说着,他眸中神色渐渐转深:“你可愿意?”
谢临戒备地看着他,显然不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便问:“你有什么条件?”
谢怀瑾抬手揉了揉怀中人的发顶,显然心情很是不错:“不愧是朕的小阿临,果真聪慧。放你自由身,那必是不可能,朕总不能白将你养了这么大不是?”
他说着便习惯性地又要来亲他,却谢临一偏脸躲了过去,只亲到了他的耳根,他也不恼,顺势在他小巧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觉出怀里的身子一颤,这才笑了笑继续说:“容安侯近来手上的势力是愈发大了,朕瞧着不放心,总得在他府上放几个信得过的人才行。”
谢临转过眼来看他,一双清澈的美目里浮出淡淡的嘲讽,“臣何德何能,竟得皇上深信至此。”
“朕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鬼医的毒。”谢怀瑾低低一笑,“别忘了,你的命可还握在朕手里呢。”
那毒是三年前谢怀瑾亲手喂他服下的。当年只有十五岁的谢临头一回险些被皇帝强迫,吓得第二天便收拾东西想逃出宫去,后果自然是被当场抓了个人赃俱获。
不过当时谢怀瑾并没有动怒,只是说了他两句,答应他短期内不会强占他的身子便作罢了。
但谢临哪里信他,他在宫里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皇帝一个兴起就把他给办了。到时候他能向谁诉苦?于是他又陆续逃了两次,可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押到了皇帝跟前。
第三次被抓回来,谢怀瑾终于沉了脸,问:“朕就那么让你害怕?”
谢临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不肯退却,倔强地同他对视。
谢怀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似是想到什么新奇的主意,令他忍不住心情大好。
于是他将谢临搂进怀里,亲手喂他服下了鬼医炼制的毒药。
这毒并不猛烈,一月只一次发作,若不能及时拿到解药,便会身体日渐衰弱而亡。
从此,他再也无法逃开。
思及此,谢临面色一冷,撇开眼不再看他。
谢怀瑾倒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继续道:“朕是在同你商议。你也知道,朕与容安侯向来不对付,从宫里赐过去的人,就算他们没胆子直接弄死,却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那帮子奴才,折腾人的手段多着呢。朕的小阿临这样柔弱,怕是受不住啊。”
他顿了顿,又道:“所以朕才来问问你,你是愿去那容安侯府,还是留在……”
“臣去侯府。”谢临垂眸,掷地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谢怀瑾脸上的笑容一顿:“你说什么?”
谢临直直迎上他的视线,那话表面听着恭敬非常,实则能将人气得呕出血来:“臣愿去侯府,多谢皇上。”
谢怀瑾本想着,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且不说谢临最后会作何选择,好歹也会犹豫一番。毕竟这些年他在宫里可谓是享尽荣华,一朝沦为奴才,又岂会答应得心甘情愿?
可他毫不犹豫,毫不挣扎,语气里甚至还带了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他像是怕了这些荣华富贵,恨不得将它们远远甩开。
谢怀瑾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看着他的目光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一字一顿道:“好,你可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