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山雨欲来
翌日晨,天色一改往日晴朗,隐约透着一股暗沉,明明是五月初的日子,却仿佛隆冬一般黑沉暗淡。
沈承渊轻手轻脚地从床榻外侧半支起身,目光在怀中人安恬又清澈的睡颜上流连片刻,忍不住在他额角轻轻落下一吻,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搭在他腰间的手。
谢临并无早起的习惯,侯府的日子又将他滋养得太过安闲,是以此时依旧熟睡得人事不知,对于落在自己额角的亲吻也只是怕痒似的眉梢轻动,随后微微别过脸去继续睡了。
沈承渊忍不住淡淡一笑。
待到收拾妥当出门时,门外踱步许久的赤木却像是盼了许久似的,猝然几步上前,朝沈承渊躬身道:“将军。”
沈承渊看着他有些凌乱的步子,眉心稍稍一蹙。赤木是他在府里最得力的下属,沉着镇定、诸事不惊,甚少见他有如今日这般失了分寸的模样。
他心中思量来回,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回手将房门掩紧了,这才问道:“什么事?”
许是他的神色太过镇静,赤木终于也心神稍定,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摊开在他面前:“属下昨夜擒获了一只信鸽,这是从那鸽子身上取下来的,请将军过目。”
沈承渊将那纸条接过,清冷的目光低垂下来,在那轻巧的纸条上大致扫了一遍。那上头字不多,只有简短两行。
“明日午时三刻揽月楼碰头接应。”
“好。”
他脸色不变,没有表露出半点该有的凝重,似乎对这内奸一事并不在意,只随口问了句:“从哪捉住的?”
赤木似是迟疑了一瞬,才垂下眼睫道:“……清竹苑外。”
“……”沈承渊脸上一贯的淡然终于微微变了。
“将军,属下昨夜就在清竹苑外当值,断不会看错。整个清竹苑只有谢临二人出身宫廷,这书信必定是出自他二人之手。若将军不放心,也可唤他二人当堂质问。”
沈承渊只是微微低垂着眼,俊美无俦的容颜宛如一汪静水般毫无起伏,只有手指微微捏紧了那纸条。
赤木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又道:“将军,属下知道您看重谢公子,可如今当务之急是……”
未尽的言语被沈承渊一个抬手的动作阻断,只见他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长长舒了口气,淡然道:“你就当作不曾接到过这封书信。”
赤木好似没听明白他的话,直愣愣站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被他视作内奸佐证的书信在他们将军手里化作片片碎屑,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将、将军……”
“此事日后不必再提。”
沈承渊不甚在意地将纸屑往路边草丛里一扬,修长有力的指掌轻轻拍了拍,并未与赤木解释什么,只是轻飘飘与他错身而过,朝院外走去。
他曾答应过阿临,日后不论遇到何事,都不会轻易怀疑他。
所以此刻,他选择了相信。不论旁人如何说道,也不在意是否铁证如山。
他只信他的阿临,不会是那样的人。
揽月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以其状貌宏伟又不失精巧闻名。因着名声大,加之背后不知是哪位贵人操持着,这座酒楼可说是千金难买一席,来此地的也多是些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寻常人家经过最多也不过是叹声穷奢极侈。
这日午时前后,谢临经不住小九儿的软磨硬泡,应了同他一道前来,来见见他口中的“稀客”。
“算起来公子与他有半年多不曾见过了,那人定是想极了您。”小九儿如是说。
谢临瞧他那副模样,心下不由真信了几分,思量着莫非真有某个自己不大记得的故人前来邀约?
不由问道:“若真如此,为何不道出真实姓名?”
小九儿似是被他问得一愣,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这才一脸纠结地说:“许是……是想给公子一个惊喜?”
他那副模样很有些滑稽,谢临看着也忍不住弯了唇角。他不笑的时候清濯如天山雪莲,这一笑起来,便好似红梅竞放,万里异香,漆黑的羽睫便在眉眼下勾成了一把小扇,衬着雪白剔透的脸,叫小九儿也忍不住看呆了一瞬。
只是这笑意并没能持续太久。在瞥见二楼房内小九儿口中那所谓的“稀客”时,谢临脸上笑容便尽数淡去,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
“鬼医?”
那男子原本背对着他二人,手中兀自抱着酒坛,颇为闲散地倚在桌前,闻言回过头来,深邃的星眸中掺了些笑意:“小阿临,别来无恙?”
谢临还未答话,便听小九儿咦了一声,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鬼医大叔何时变得这样文绉绉的了?”
那鬼医也不知是呛了酒还是被他这一句话噎住,咳了几声,在心里默念几遍童言无忌,方道:“你这小孩,越来越不可爱了。”
小九儿也不恼,只笑着挠了挠头,伺候着谢临坐好了,这才在他身边坐下,笑眯眯瞧着他家公子:“鬼医大叔要同公子叙旧,可要小九儿回避?”
“不必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鬼医抱着酒坛灌了一口,身子往谢临跟前一倾,不大正经地朝他挑了挑眉,低声道:“我是觉得你我二人要叙的旧都正经得很,这小毛孩子也无须提防,小阿临又是为何?”
谢临不着痕迹地退后些许,后背抵上了冰凉的靠椅,他的声音也比往常要冷上几分:“鬼医,你知我不愿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哎,今日我来可不是同你说这些的。”鬼医摆了摆手,朝提起怀中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见他并非皇帝说客,谢临也一时有些诧异,微微睁大了眼:“暮春雪?”
“好记性。”鬼医点头,又取过桌上一套杯具来,替他斟了满杯,“今儿个咱不谈正事,只喝酒,如何?”
小九儿见状,也眼巴巴地凑了过来,却被鬼医一把推开:“小毛孩子喝什么酒,瞎闹。”
小九儿很是不服地瞅着他。他明明已经十六岁了!
这眼神对鬼医而言实在没什么杀伤力,他便抬手在小九儿毛茸茸的脑袋上随意揉了揉,将谢临晨起亲自给他梳的发髻揉得散乱不堪,一双眼仍是落在对面谢临身上,等着他的反应。
谢临垂下眼,目光直直对着那质地莹润的酒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这才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改日吧。”
话音未落,撑在桌上的一只胳膊便猝不及防被人握住,随即手腕被一把扣住。他反射性地一挣,那人便轻飘飘地放开了,半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声音里竟带了某种委屈的意味:“我瞧着你身子也没什么不适,怎么,小阿临生皇上的气,连带着也不待见我了?”
虽然知道鬼医常爱夸大其词,这话十有八九做不得真,谢临还是微皱了眉,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信不过我了。”鬼医故作惋惜地摇摇头,自己先将面前的酒饮了,又道,“哎,想不到我辛辛苦苦照看了十年的病人,竟会怀疑我给他下毒。”
小九儿瞪大了眼,急忙扯住谢临胳膊:“公子,鬼医大叔是好人,怎会下毒害您?”
这一大一小说的话虽不同,却都指向一个意思,那便是他谢临太过多疑,竟连自己人都无故疑心,若再往重些说便是恩将仇报。
他有些头疼地拿手指抵住前额,终是在这复杂难言的诡异情绪中败下阵来,夺过杯子干净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这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阿临!”鬼医抚掌而笑。
随着手起杯落,厢房内的气氛才算稍稍和缓了些,小九儿见公子总算不再如方才那般防备猜忌,这才放心笑开。
鬼医此次前来,绝不该是只为了与他喝几杯酒。可他自开始便不曾提过一句有关宫里的话,这让谢临着实想不透他还有什么目的。
想不透,他索性也不想了。既然鬼医只与他饮酒,他照做便是。若真有什么别的目的,总归是要提到台面上说的,他又何必多费苦心。
沈承渊的马车款款驶离宫门时,已是午膳时分。
早朝将罢,谢怀瑾就以商谈西北军情为由,将他单独宣召入了内殿。外头还候着几个大臣,显然是等着皇上得闲召见的。
整个“商谈”过程与往常君臣议事并无两样,若是硬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有种奇诡的气氛始终贯穿其间。终于在沈承渊告退转身的一刻,谢怀瑾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阿临在侯府委屈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回来会不会生朕的气。”他仿佛担忧小宠不愿回家的主人,口气里满是宠溺,“不过不论怎样,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沈承渊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始终保持着行将踏出的姿势,闻言只从鼻中发出极轻的一声哼笑,仿佛对他故意挑起的那些话不以为然。
他这般反应完全在谢怀瑾意料之中,他也不恼,只轻飘飘扔出一句:“你若不信,午时揽月楼一看便知道了。”
沈承渊对此嗤之以鼻,他早与阿临互通心意,又一同经历过生死砥砺,先前的种种猜忌,早在这上百个日夜的倾心相对里消磨殆尽。若说还有什么疑虑,也该是疑他瞒着他委屈了自己,虑他照看不好自己的身子。
对于谢临,他是相信的。
但当“揽月楼”三个大字闯入眼帘时,他才骤然一愣。
他真的相信吗?
在生死难料的沙场上、君王的威逼利诱下都能沉着以对的沈承渊,在这一刻,站在熙攘的人流中,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自离宫入了侯府起,谢临就从未做出过什么让他怀疑的事,即便是赤木亲自截下了清竹苑内传出的信件,他也可以以清竹苑来往人员众多为由,不曾怀疑到谢临身上。
可为什么他还是依谢怀瑾所言来到了这里?
也许是太过在意,反而觉得缺失安全感吧。他安慰自己,他来这里只是想亲自揭穿谢怀瑾的谎言,让他知道即便他说得再志得意满,做得再不择手段,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直到他看到了谢临,以及坐在他对面的人。
那个谢怀瑾身边的人。
宫廷鬼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