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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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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3章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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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盛夏将近的缘故,天色比往常黑得愈发晚了,这日直至晚膳时分,窗外还是蒙亮的一片。

  小九儿轻手轻脚收拾好床铺,有些心虚地往谢临所在的桌案前瞄了一眼。

  他们家公子不愿与皇上身边的人过多接触,虽然此次回府后并未责怪他,可他单看着公子那张没了往日笑容的脸,便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也不好总厚着脸皮在公子跟前赖着,只得以端药为由溜出门去。

  谢临看他那副闯了祸又不敢声张的模样,心里哪怕是有天大的气也消了十之八九。小九儿想他早日回宫他不是不知道,但他谢临也不是个容易被别人说动的,他认定了的人或事,除非撞了南墙,否则绝无悔改之意。

  而至于鬼医,自己留在宫里的这十年间大病小病不断,虽然仰仗他数次关照,可说到底他是皇帝的人,心向着谁不言而喻。他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暂且脱离,实在不愿再卷入这些事中。

  只是……

  他自书中抬眼望向窗外,天色已稍显暗淡,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何他还不回来?

  他与小九儿回府时曾向王叔打听过,王叔只说侯爷从入宫早朝后便再未回来过,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临收回目光,视线再度落在手里那自翻开起便不曾动过一页的书卷上,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惶惑。

  他去哪了?

  谢临有些心神不宁地揉了揉眉心,忽闻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若是沈承渊或是小九儿,向来都是推门便进,谢临正沉浸在自己繁冗的思绪里,于是随口问道:“谁?”

  门外传来小九儿别扭又带些委屈的声音:“公子,是我。”

  谢临一怔,随即失笑:“怎么不直接进来?”

  小九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推开门,慢腾腾地磨蹭进屋里,嘴巴微微撅起来,说:“也不知道公子想不想见小九儿,哪敢随便闯进来。”

  谢临知他是故意而为,为的就是让他心软好不追究旁的事,偏生他瞧着这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闻言微微笑了:“你这六年里若有一刻这般为我着想过,我真要欣慰得落泪了。”

  他这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小九儿脸色却微微一僵,随即掩饰性地低下头去,仔细吹着尚冒热气的汤药,一时没有说话。

  “我来吧。”谢临正欲起身,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晕眩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将手撑在桌沿,后退两步猛地坐了回去,这才避免了摔倒在地。

  “公子!”见状,小九儿也顾不上别的了,忙朝这边跑来,将药碗搁至一边,伏在谢临跟前担忧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谢临支着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脑袋,冲他摆摆手示意无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时没能说出话。等这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去,他才睁开眼,对上小九儿忧心的眼神,浅浅一笑:“没事,只是近来有时觉得眩晕乏力,过去就好了。”

  小九儿看他脸色唇色皆是苍白,心里如被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竟有些红了。他忙将脑袋搁在谢临膝头,抱怨道:“夏日炎热,公子身子本就虚弱,还总怀着这样重的心思,这样下去再多的汤药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补不回来的。”

  谢临知道他关心自己,心里流过一股暖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知道了,都是你家公子的错,日后一定改,好不好?”

  小九儿擦了擦眼睛从地上起身,这才想起方才的汤药,反身端来时看着公子脸上尽是掩饰不去的疲乏,竟一时有些出神,惶惶然站在了原地。

  谢临按揉额角的间隙间抬眼一瞧,只见小九儿像是被法术定身似的一动不动望着自己,不由疑惑地唤了声:“小九儿?”

  “哎,来了!”小九儿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如梦初醒一般,抬脚便要走来,却不知脚下绊着了什么,一时不察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尚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就这么洒了一地。

  谢临忙起身,疾步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一面翻看他擦破几块皮的手一面迭声问:“怎么样?可有烫着?摔疼了没有?”

  此时,他清秀纤长的眉微微蹙起,清澈如潭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担忧,清清楚楚映在小九儿眼里,竟叫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没事公子,不碍事。”他用了用力想将手抽回,谢临却没放开,只道:“既是有了伤口,还是早些上药为好。”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只细小瓷瓶,揭开盖子为他细细涂抹起来。这药膏有种浅淡的木兰香气,令人闻之神怡,涂在手背上凉意沁人,像能熨平一切烦忧。

  呆呆盯着谢临玉雕似的手指瞧了半天,小九儿忽然想起初入侯府的那天。那时候侯府上下都对他们的身份忌惮又疏远,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他一时气恼惹怒了白芷,被她刮伤了脸,那时公子也是这般,一点一点,极尽温柔细致地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处。

  或许再往前推,自打他跟在公子身边起,从一个无知孩童成长为一个少年,这些年间每一次他闯了祸或是受了委屈,都会自然而然地跑来寻求公子的庇护。因为他知道,公子待他永远都是这般温柔袒护。

  他曾经问过公子,自己只是小小一个奴才,充其量也就是皇上扔到公子身边供他取乐的一个书童而已,为何他会待自己这么好?公子只是轻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想你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说,我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那时候公子也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脸上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怅惘,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先前穷苦颠沛的生活让他的心小得只以吃饱喝足为乐,不明白像公子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人,为何还会有苦恼。

  后来他恍惚明白了什么,可是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挣扎之色在皱成一团的小脸上一闪而过,耳边却听谢临温和地问:“我弄疼你了吗?”

  小九儿猛地睁开眼,像是被烫着一般将手抽了回去连连摇头:“不不、不,没……没有。”

  谢临的手骤然落空,他有些迟疑地将瓷瓶收好,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是在想……”小九儿想了想,说,“我是在想这么晚了侯爷为何还不回来。”他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说是不是皇上那里……”

  谢临眸中柔情渐次褪去,神情也冷了下来。方才他就在忧心此事,被小九儿这么一打岔才暂且放在了脑后,经他一说又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虽说他从未低估过沈承渊,可谢怀瑾的手段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毕竟是一国之君天子脚下,沈承渊哪怕有再大的本事,除非直接逼宫,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受到压制。若谢怀瑾铁了心不计一切要扣留他,沈承渊又能如何?

  若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成了这场冤孽中最大的罪人?

  谢临一时为沈承渊的安危忧心,一时又对自己不计后果留在侯府的轻率决定而犹疑,纷乱间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轰鸣一片。

  在这无声的嘈杂中他听见小九儿说:“公子,是不是要变天了?我们回宫看看吧,也好求个心安,好不好?”

  回宫?

  谢临心里一动,刚想张口答应,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慢慢抿住了唇。

  不,不能回宫。

  如今的局势,他们在明皇上在暗,一切都无从探知,回宫难保不是自投罗网。他好不容易才能留在侯府,留在他的身边,若这般轻易离开,可还会有再回来的那天?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不必了,我们找个人入宫探听一番就好。”

  刚要迈步,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当胸袭来,谢临猝不及防,生生被痛得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捂住胸口极轻极浅地抽气。飞快地,这痛楚像是生了手脚,迅速向四肢百骸游走开去,直至在每一寸角落处扎根。他疼得浑身发软,几乎要无法支撑。

  “公子!”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小九儿惊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伸手想将谢临搀扶起身,眼泪几乎是瞬间就充溢上来,嘴里还不断地哀求着,“公子我们回宫吧,回宫好不好?小九儿求求您了,我们回宫吧……”

  “不、不用。”谢临闭着眼,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额角冷汗层层沁出,几乎整张脸都染上青白。

  小九儿眼睁睁看着他将下唇咬出鲜血,眼里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可当亲眼看着从小将自己疼爱到大的公子受这样的苦,他还是心疼愧疚得手指都在发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公子安好就好。

  可时至今日,他除了往前走,早已没有半分退路。

  “可是你的病……”他的手背因过于紧绷而青筋毕现,咬咬牙将谢临扶起身,“小九儿这就带公子回宫,找皇上拿解药!”

  他早已不是当年低矮软弱的孩童,虽然只有十六岁,肩膀却初具成人的宽阔,谢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一边抑制不住痛苦地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必回去……我休息一会,挨过去就没事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小九儿闻言沉默下来,一时间怀里的人渐渐微弱下去的喘息与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仿佛交织成了一曲过往的挽歌。

  或许一切都将消湮在今夜。

  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脸上露出了类似于决绝的神情,伏在谢临耳畔轻缓而坚定地说:“公子,小九儿带您回宫。”

  接着他将疼到几近失去意识的谢临背起来,随后大步跨出房门,走向后院早已备好多时的马车,轻柔地把谢临安置在柔软舒适的车厢里,而后自己翻身上马,扬鞭挥向马身。

  小九儿驾车来到大门处时,王叔正在房里查验着往来账目,听得马儿嘶鸣,还以为是谢临有什么事,遂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出了门来。

  “王叔,我们该回去了。这段时日承蒙照拂,来跟您报备一声。”安坐马上的小九儿居高临下,一句话说得言简意赅,却将几个人都惊得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叔最先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回哪去?”

  小九儿显然并不打算隐瞒,遂直接道:“回宫。”

  王叔脸色猛地变了,惊惶与痛苦之色一一闪过,他张了张嘴像是想问些什么,最后却只颤抖着嘴唇说了句:“我想见见小谢。”

  “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马车外,小九儿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谢临躺在车里,手指微微一动,接着狠命朝自己掌心掐了下去,尖锐的刺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只是这清醒实在太过短暂,剧烈痛苦造成的脱力让他的意识始终游走在丧失边缘。

  朦胧间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也无力去细想。他听着马车外的对话,只觉那不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是一个全然冰冷的陌生人。

  他微微蜷起身子,拼命想要起身,想挣脱痛苦的钳制,想告诉王叔,他从来都不曾背弃过侯府,从不曾伤害过那个人。

  可他只能在永无休止的痛楚折磨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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