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烂柯人(3)
仿佛平地惊雷。
楚绿妆手里的杯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她连忙弯下腰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拢,却连指腹划破了都不知道,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空白了一瞬,怀疑自己也许只是听错了。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去听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却不再说江辙了。
他就好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剪影,在话里被轻描淡写地一提,便作罢。
她忽然想起近来父母奇怪的表现,那个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又被她生生压了下来。她狠狠咬住唇,整个人都乱了,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拽住说话那人的袖子,焦急而慌乱地求证道道:“你方才说什么?”
一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那人甩开她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楚绿妆却没有恼,她咽了口口水,魂不守舍道:“你,你方才说,说江将军怎么了?”
那人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事,愣了愣:“江将军身陨西沙,昨日遗体便运回安邑了啊……”
楚绿妆犹遭重击,整个人被什么凌空打了一拳似的,连退了几步。她勉强扶住桌子,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也有些失焦。
那人看她不对,上前询问道:“姑娘,你没事儿吧?”
“不可能。”她恍惚地摇了摇头,攥紧了拳头,喃喃自语:“江大哥不会死的,他还答应我要带我去听评书,不可能的!”
“……姑娘?”
她猛地转身跑出了茶馆,连大福也没能顾上。
楚绿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去的,一路上她跌倒了无数次,划伤了好几处,可都感觉不到痛。她只想回去,听父母告诉他这一切不是真的,江大哥大获全胜班师回朝,说不定过了几日,他还会同嫂嫂一起来看她。
她猛地咬住自己的胳膊,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滚出来。
那可是江大哥啊,朝中最勇猛的将军,他怎么会骗她呢?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了呢?
那些人一定是骗人的,他记得他的诺言,他不会食言的。
前方不知何处浓烟滚滚,楚绿妆凝目一看,心里却一惊,那是她家的方向!
她连忙加快速度往家的方向跑去,等到真的跑到门外,却呆住了。眼前只余一片断壁残垣,房屋被大火烧的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她呆呆地站在废墟外,心中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攫住,一时都忘记了反应,耳边只剩下烈火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爹!娘!”她突然哭喊出来,不要命地往里冲,却险些被一截烧断的房梁砸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下山一遭,再次回来,却像砍柴人误入深林见仙人对弈,一盘棋局过后,沧海桑田,一切都已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人间八苦,她便尝了一味,而这味道蚀骨腐心,几乎叫她痛断肝肠。
“爹,咳咳,娘!你们在哪里?”她冲进去,冒着滚滚浓烟往里走,不管不顾地用力地刨着倒塌的碎石,指甲撕裂,鲜血淋漓也不停,只哽咽着喊:“爹,娘,我回来了!你们在哪儿?你们……”
她突然停住了,瞳孔失神地望着前方,没留神被一块石头绊倒,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望着被压在废墟下焦炭一般的身体,不敢置信地扯了扯露在废墟外面几乎是支离破碎的袖子,似乎像这么撒娇似的拉一拉,父亲就会起来摸摸她的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噩梦。
这具身体完全被压在了石板下,她已经看不出来它原来的样子,只能茫然且绝望地握住那只一片狼藉的手,轻轻摇了摇:“爹爹,是你吗?你说话呀……我是妆儿,你说话呀……”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呆呆地望着那具尸体,又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直到双眼都熬红了,才终于坐在地上崩溃地大哭出来。
这就是爹爹,就算她再不想相信,也于事无补。
她人还坐在这里,魂魄却仿佛已经碎的干净。
这时,她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喊,怔了怔,直到第二遍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娘?!”楚绿妆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脑子里咔地一声,好像活过来了一点。她连眼都来不及抹一把,就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眼泪滚的更厉害,觉得委屈极了,哽咽地大喊道:“娘!是你吗?”
“妆儿……”
“娘!娘,你没事吧?我先带你出去。”楚绿妆小心翼翼地把楚母扶了起来,用尽全力将她架了起来,拉到了外面。她累的倒在地上,却还没忘记去给楚母打一瓢水来,楚母喝了水,终于好了些。楚绿妆一直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等她喝完了,实在忍不住了,才哑着声音说:“娘……我爹他——”
谁知楚母闻言,整个人猛地一颤,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你爹……你爹……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楚绿妆抱住楚母,早已泪流满面,她喃喃道:“究竟是谁要杀了我们?还有江大哥呢?他真的,真的死了吗?
楚母痛苦地摇了摇头,一把攥住她的袖子,把她往前推:“你快走!他们没有寻到你,迟早要找回来的,别管我了,孩子,你快逃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再回来了……”
“不可能!”楚绿妆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开她:“爹爹已经死在贼人刀下,江大哥也身死西沙。我只剩下娘了,我怎么可能会弃你于不顾!我还未安葬爹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
楚母闭上眼,声音发颤,流着泪道:“孩子,我知你心孝,也知你固执。可我与你爹,所念所想唯有你安好。我……我的右腿被他们打断,已经没办法走路了,带着我只会拖累你,快走吧,等他们找回来就来不及了!”
“不会的。”楚绿妆咬牙将楚母背到背上,含泪的眼睛发红,却渐渐坚定起来。她艰难地背着楚母往山下走去:“今日不管怎样,我都要带你一起走。若我走不了,那我们一家人也要埋在一处!”
她转过身,含泪望着眼前倾颓的废墟,鞠了一躬,痛苦道:“爹爹,女儿不孝。若我能护着母亲平安离开,日后我查到害您的凶手,定会为您报仇雪恨,回来安置您骨灰。”
她说完,便咬着牙头也不回下了山。
朝会结束,众臣皆散去。江辙的遗体已运回安邑,一代名将离世,众人都有些唏嘘。
魏齐理了理朝服,满面春风地离宫回府,还未至,便被巷中的一顶轿子堪堪挡住了去路。
巷中除了这轿子,便再无他人。魏齐看见轿子,只是顿了一下,便勾起唇冷冷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个人是来找自己的,也知道她来找自己所为何事。他并不着急,就这么慢慢地踱了过去,对着轿子行了一揖,抬头时,那双细长的眼里却透着诡谲的笑意:“好久不见,不知陆小姐近日可好?可曾心想事成,可曾高枕无忧?”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便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魏大人倒是心想事成,高枕无忧了?”她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里像是夹着血腥味:“你倒是算计的好啊,如今事事都顺了你的意?我倒是要问问你,他怎么……死了?!”
“江将军一心报国,直至身死。这是何等的执着,何等的衷心啊,他死得其所,在下只有佩服。”魏齐笑道:“不知陆小姐是想问什么?”
轿中人咬着牙:“是你杀了他!”
“陆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魏齐依旧笑的如春风拂面,语调却阴森至极:“怎么能说是我杀了他,明明,是‘我们’杀了他。”
那人双眼赤红,气的发抖:“你胡说!”
魏齐捋了捋胡子,满面惋惜地叹了口气:“陆小姐,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怎么死的,你还不清楚吗?你待他深情一片,可他呢?他是怎么想的,答案他不是用这种方式亲口告诉你了吗?唉,可怜啊,陆小姐,你口口声声说杀了他的是我,可他难道不是被你逼死的吗?”
“你!”轿中人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口中腥甜一片。她紧紧攥住袖子,手背青筋暴起。
魏齐刚还想说一句什么,身后突然有人急匆匆地递来一封书信。他接过信拆开来一看,一张脸立即阴沉下来。
轿中人语气一凛:“怎么?”
“无事。”魏齐立即收敛了脸上的怒气,笑了笑:“叫一个低贱的野狗跑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我还是希望陆小姐能看清自己的立场,别再来质问我了。我们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跑不了。”
他说完,就将信塞回怀里,带着一群人转过身走了。
轿中人死死盯着他他走远,双眼赤红仿佛波涛汹涌。她缓缓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魏齐,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驾!驾!”
本以为今日是晴风和暖,转眼间却暴雨突至。此时的驿道上,路面还是潮湿的,黑色的乌云低垂,将整个天空泅成昏暗阴森的青灰色,雨声淅沥,周遭的声音似乎全给这雨声压了去。
一辆马车疾速穿行,车夫戴着宽大的草帽,帽檐低垂,勉强隔绝了雨水。她不时紧张地看向身后的路,仿佛后面有什么毒蛇猛虎追赶。
这人正是逃亡的楚绿妆。
楚母不停地试泪,一双袖子已经湿透了,她紧紧地攥着衣摆,心神不灵地望着车窗外的雨。
“你睡一觉吧,昨夜一宿都没合眼了。我来赶车。”楚母掀开帘子,拍着她的背低声说。
“……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倒在血泊里的父亲死不瞑目的样子,她的心也像被剜开了一样疼的抽搐,她忍不住哽咽着说:“娘,我没有爹爹了……”
楚夫人眉毛一动,也哭了,她不停地拍着楚绿妆的背,泣不成声:“乖孩子,乖孩子,你爹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母女二人相对而泣,彼此都心如死灰,楚夫人望着楚绿妆瘦弱的脊背,想,为什么是妆儿呢?她这样瘦弱伶仃的肩膀,怎么挑的起那样沉重的未来?
车轮辘辘向前疾驰,一不小心撞上什么东西,巨大的冲力差点将马车掀翻在地。楚绿妆连忙拉住缰绳,又急忙回身扶住楚母,楚母忙擦干眼泪问:“车子撞着了什么?”
楚绿妆抹了把脸,沉默了片刻,道:“娘,你坐好,我下去看看。”
她撑伞下车查看,躺在地上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人,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下压着一大摊的血,像是死了。诸侯国之前战火频烦,民不聊生,经常有逃难来的流民饿死在道上,也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楚绿妆吓了一跳,想了想,还是蹲下来,将伞倾过来遮住那人,她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微弱,但还有气。她松了口气,说:“人还活着。”
楚母问道:“怎么了?撞着了什么?”
“是个人。”楚绿妆抿了抿唇,心中有些犹豫。她们现在正在逃亡,多带一个人就会多一分危险,官兵盘查起来就麻烦了。而且,诸侯国之间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经常有逃难来的流民饿死在道上,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官兵看到,也不会多想,只消把鲜血处理干净。但是,她低头为难地望着那个人,这也是个孩子,说不定年纪比她还小。如果就这么放下这个人,他流了这么多血,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到底该怎么办呢?如果把他丢在这里,那她定会日日夜夜收到良心的折磨。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也不算是个人了吧?父亲会对她失望的吧?
楚母有些着急:“什么?撞着了人?那他还好吗?快将他扶上来。”
楚绿妆咬了咬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他好像伤的有些厉害。我来看一看。”
她这说想着,就低头检查那人的伤势。她看着看着,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不是她为自己开脱,这人虽面色蜡黄,满面尘土,满身是伤,却并非被车撞所致。这人被人打落了牙齿,几乎全身几乎都是纵横交错的伤口,筋骨也被人打断,车夫见前方有人便已经减慢车速,因而这身伤只能是之前便有的。楚绿妆不由得吃惊:究竟这孩子经历了什么?居然会被人毒打成这样?
这时,那人突然低低地抽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了楚绿妆的手,楚绿妆一惊,那人就睁开了半只眼睛,目光由迷茫陡然转向警惕,仿佛受惊的小兽龇牙望着她。
“你是……谁?”孩子警惕地盯着她,虚弱地开口,或许太久渴水,唇上都翻起了白皮。
楚绿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是安邑楚家的,抱歉撞到了你,你还好吗?”
孩子眼中的警惕消散了些,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道:“安邑……楚家?”
“没错。”楚绿妆苦笑,双眼又是一红,只不过安邑楚家,如今只剩她们母女二人了!她对孩子伸出手:“此地有些荒僻,我们撞着了你,怎么也要负起责任,不如你先跟着我们吧?你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孩子定定地望着她,望了许久,还是有些顾虑:“你此言非虚?”
究竟是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才会让他养成这样多疑的个性?思及自己家破人亡的身世,楚绿妆心中一软,她伸出手,折起大拇指,其余四指并拢,用孩子的方法发誓道:“非虚,若我所言有假,天打雷劈。这样可行?”
孩子被她的毒誓震了震,又见她目光诚挚并非作态,眼中微微一动,忽然生出奇异的波澜。楚绿妆见他久久没有动作,急忙扶起他问:“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没有力气吗?”
孩子半靠在她怀里,那双扶着他的双臂和身后的身躯柔软而坚定,不由得浑身放松下来,像是刺猬收起了全身的竖刺。他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善意了。一行泪清晰地淌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垂下头,低声道:“谢谢。”
楚母见这孩子全身是伤,又听楚绿妆所言,觉得这孩子也是命苦,便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关切了两句,喂他喝了些水,又喂了些食物,便不再说话。
她们此行是去往启封陈家投奔父亲的朋友,陈家的当家陈武正是父亲的结拜友人。路上楚绿妆又问了一遍孩子想要去哪里,总是跟着她们当然是不行的。孩子涂好了药,裹在楚绿妆的白色狐裘里,脸上微微泛出了些血色,虚弱地笑道:“出了西直门就将我放下吧,自会有人来接我。”
楚绿妆盯着孩子的侧脸,有些疑惑,孩子的样貌很漂亮,行为举止都透出他明显受过良好的教养,不像是逃亡来的难民,他微微笑起来的样子也很有涵养,礼貌却不拘谨。因而楚绿妆越发好奇他的身份,也实在无法想象他究竟为何落魄至此。但那孩子打定了主意不说,她也不好继续追问。
很快出了西直门,孩子依言下车,回头望着她们,这么小的年纪,双眼却十分深沉。他对她们揖了一揖,道:“我知二位本来可以不用救我,但你们没有放下我,为此,我十分感激。”
楚绿妆怔了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的这句话让她十分羞愧,因为她确实想过放弃救他,没想到他居然看出来了。她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今日买的玉簪,递给他:“我家中遭遇变故,已接近穷困潦倒,撞伤了你,实非本意。这块玉簪尚还值些钱,就将就当做补偿吧。”
孩子一愣,嘴唇的弧度有些冷:“不必,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楚绿妆打断他:“我知道,可是,我内心有愧。”她抬起头,悲伤地笑着说:“我的父亲教导我乐行善事,不逃避责任。虽然他不在了,可是他的话,我还是要听的。”
她便将玉簪强行塞进孩子手里。
“……”孩子望着手中玉簪,表情有些怔松,沉默了许久,他才又端庄地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楚绿妆微微笑了:“后会有期。”
孩子转身走了。他有伤不便,因而走的很慢,独自撑着伞,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清冷。
车车的笃笃声渐远,孩子才回过头来,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凝眸,又低头认真地凝望着手中的那枚玉簪,玉簪上雕刻着复杂的云纹,簪头盘绕如凤羽,样式别致好看,若是拿去当铺,定能换去不少的钱财。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他再次抬头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微微笑了笑,低声道:“后会有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