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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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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余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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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咸阳

  入秋之后,地上总是积满了层层叠叠的落叶,脆黄的一片,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湖上也漂浮着落叶,一根瘦长的竹竿插在湖里,一只白鹤收翼停留其上,昂首望着远方。闲云野鹤,使这景色莫名多了些闲散的田园味儿。

  湖上有一亭,亭连着一节一节的浮桥,桥后是一方院子,院子很干净,中央有一棵银杏树,叶子也黄透了,远远望着,像是挂了一树的金箔。

  楚绿妆一身简练的黑衣,站在院子之中,双手拉弓,眯眼瞄准了十米之外的靶子。她身长如定,松开手,箭“嗖”地一声窜了出去,“啪”地一声插在了靶上。

  好死不死,箭歪了一点,没中靶心。

  几乎是箭中靶的一瞬间,一把坚果就兜头浇在了她的脑袋上。

  “二环,啧啧,”树上的人连声叹道:“不行啊不行,再来!”

  楚绿妆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手背的青筋也欢快的跳了起来,她扭头,谢玄周就在她身后笑的花枝乱颤。她冷冷一笑,眯起眼睛,望着闲闲靠在银杏树干上的人,反手一挥手中箭弓就朝他砸了过去!

  “啊!”树上的人猝不及防,正中头部,惨叫一声从树上翻了下来,摔了个屁股墩儿。他揉着屁股,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望着面无表情的楚绿妆:“你居然偷袭我?”

  楚绿妆慢悠悠地晃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看他疼的龇牙咧嘴,心情终于好了些,笑容可掬道:“那又怎么样?你偷袭回来啊!”

  她面前的摔得四脚朝天的乃是一个一身华服的少年,黑发浓密的像云,眸若星辰,性格大大咧咧,笑起来时还会露出两颗虎牙,正是谢侯的独生子,谢小侯爷。一整个卿府的丫鬟小姐都被他甜丝丝的一口一个“姐姐”迷的晕头转向,指东不向西。只有楚绿妆知道谢玄周这厮是个什么玩意儿,手贱嘴痒闲不住,和卿临舟那贱人师出同源!

  谢玄周心里恨恨地想人心险恶,楚绿妆这死丫头更是险恶,连他这么英俊的脸都敢砸!真是岂有此理!

  他极为嫌弃拍了拍沾尘的衣袍,转了转眼珠子,立即就想到了膈应她的方法,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楚姑娘,不是我说,你如此不懂端庄贤淑,和玫儿姑娘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也难怪卿临舟不喜欢你呢。”

  楚绿妆望着那张欠揍又贱兮兮的脸,指指自己,嗤笑一声:“……你觉得我在乎?”

  谢玄周观她神色,得意一笑,一双乌黑的杏眼里像憋着使不完的坏水:“你也别觉得气闷,你之所以这样心浮气躁,不就是因为昨日他训了你一顿吗?你早该看开了些,他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对你了。”

  楚绿妆闻言,幽幽地道:“哦?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责罚我吗?”

  谢玄周想也没想,便道:“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干活?你被关在这宅子里也关了三年了,怎么性子还是这么桀骜难驯?要是我,才不管你了,真想不懂卿临舟怎么想的……”

  楚绿妆语气更加幽幽打断他:“当然不是。不如我来告诉你吧?昨天有个人不知死活地来触我的霉头,被我剃成了秃瓢,哭了一宿。”

  她说着提起剑对着他比划了一下:“侯爷想不想试试?”

  谢玄周大惊,忙护住自己的脑袋:“疯……疯子!你敢剃我的头,我就砍了你的手!”

  楚绿妆目光幽幽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粲然一笑,放下剑:“开玩笑的啦,在我把你剃成秃瓢之前,卿临舟就该把我剃秃喽。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么个小事儿。哦,对了,我被关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从来都是自己习武,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不知道今日能否有幸,同谢小侯爷过过招?”

  谢玄周刹住嘴,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他想了想,觉得楚绿妆再怎么阴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加上他最近也有点闲不住,就有些跃跃欲试:“咳咳,行啊,不过你真要同我过招?我告诉你,到时候我若是我把你打成什么样了,你可千万别……”

  楚绿妆的太阳穴跳了两跳,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地微笑:“无妨。今日我们不如挑战些有难度的,不在平地上,院墙上如何?”

  谢玄周一听,面露喜色,似乎也觉得有趣,便赞同道:“当然没问题。”

  他说完,双脚一颠,便飞上了院墙,回过身自信满满地说:“我可以了,你……”

  他话还未完,便见楚绿妆已然欺身上来,衣袂翻飞,两人不过几尺之距,谢玄周倒是怔了怔,开口问道:“哎!你不是应该在另一边……”话音未落,只见楚绿妆望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下一瞬已经果决地伸出腿,一脚扫在了他屁股上。

  这一脚着实给力,谢玄周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根凶猛的象腿踢中,嘴里要说的话全部消音,只余一声惨叫贯彻天空。

  “嗷——!!!”

  谢小侯爷防不胜防,瞪着乌溜呆滞的眼,被心怀叵测的楚绿妆一脚踹下了院墙,摔的七荤八素,半身不遂地四脚朝天。他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连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十分疑心自己方才是否吐出了什么重要部件!

  楚绿妆的确没有玩阴招,她正大光明地用脚踢。谢玄周终于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妖女的不要脸。

  楚绿妆落在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她冷哼一声,一挥手,冷冷清清地道:“把小侯爷送回去,他受了伤,切记嘱咐下人把他看牢些,别让他随处乱跑。”

  她接着抬起头,颈脖挺直修长,不知往什么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微微眯起眼,眼角也不知不觉被收成狭长的一线,莫名多了些诡谲的邪气。她极淡地一笑,眼里忽然闪过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的光,慢吞吞地开口:“另外,卿临舟既然告诉你叫你离我远些,你就该听他的才是。”

  言罢,轻飘飘地跳下院墙,扬长而去。

  谢玄周伸手,颤巍巍地指着她:“你!!!”

  他这才明白自己上套了,他毫无形象地脸着地,被下人惊慌失措地抬了起来,悲愤又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发誓定要她好看。

  楚绿妆踏过浮桥走回亭子里,桥上落满了薄脆的银杏和多情的红枫。她将剑从腰间抽出,摆在桌上,望着粼粼的湖水,却出了一会儿神。

  真是没想到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努力降低存在感,还不停的有人来热闹她的屋子。

  至于卿临舟为什么会动怒责罚她,当然不是因为差点儿将人剃秃这样的小事儿,当然这事儿确实也存在——是因为昨天,司天监关押了三年都好好的的血月刺客突然被人毒死了,一夜之间,死的比药过的老鼠还干净。

  卿临舟不用脑子都知道是谁做的……但他确实无法过分地责备她。因为同样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他指不定会做的更出格些,于是他只罚她多抄了两遍经文,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她知道,他其实有些生气。但生气就生气吧,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这么做。

  楚绿妆撑着脑袋,放空大脑,漫无目的地想着,卿临舟将她锁在这院子里也有整整三年了,但她确实也没觉得有多无聊。卿临舟总是来找她吵架,谢玄周来找打,吃穿用度从不会少,好像除了她不能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这么一想,三年,好像确实有些久远了。当时她年少气盛,怒火难平,偷取卿临舟的令牌进了司天监私自动刑,这些不算,更糟糕的是,她问出了了仇人的名字。

  她知道了仇人的名字。

  一切皆因此而起,那个名字像是燎原的大火,烧的她神智不清。她携着恨意出了府,一路误伤了十六人,最后被卿临舟亲自出手打伤,锁在了如今的院子里。

  他说,等三年,若你心性牢固,稳重自持,能独挡一面了,我就放你出去,许诺你想要的。

  整整三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经过这么久的磨砺,她看上去的确平和了不少,不再如同当年那般冲动鲁莽。不过,心性是否牢固尚不可知,倒是越来越能装模作样。

  她伸出右手,望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她有些凉薄的笑了笑:“如今三年也过去了,我好像还是没长成你希望的模样啊。”

  ——

  三年前的深夜。

  司天监的牢房深处。

  司天监是咸阳关押贼犯之地,而思天监的最深处,无疑是关押城中罪大恶极犯人的地方,位置十分隐秘,只有被特别批准的邢官才能进来。

  门“喀啦”一声被推开,牢房里点着昏黄的烛灯,火光微微晃荡。一个人走了进来,逆着光,一身黑衣,黑色的面纱遮住了脸,不知是男是女。监守有些奇怪,哪位大人这么晚了还要跑来牢房?还没开口问话,那人就对他亮出腰牌,语调低沉道:“不久前关进来的‘血月刺客’,带我去见见。”

  看见相当于通行令的腰牌,监守放下所有顾虑,立刻就带他去了关押黑风盗的牢房,打开牢房的门,恭谨地说:“就是这了,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黑衣人默默地看着茅草上呼呼大睡躺倒成一片的刺客,一直平静的眼里似乎有惊雷炸开,他似乎是咬着牙冰冷地开口:“……拿鞭子来,我要亲自审问。”

  监守拿来了用刑的鞭子,交给黑衣人后,就自觉地退到了一旁,低着头,有些心惊胆战。不知道这伙人是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他看上去心情真的十分恶劣。怎么说呢,他刚刚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里尽是鲜红的血丝,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恨意,同时也透出一股极浓的疲惫。

  血月刺客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去,全都从睡梦中惊醒,迷茫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浑身散发着寒气的黑衣人。

  黑衣人握着鞭子,缓缓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他的脸被面纱蒙住,因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股浓烈但毫不掩饰的杀意却尖锐的不得了。他们身为刺客,在腥风血雨里走过几轮,最缺乏的就是恐惧,可是如今,他们居然有些胆寒。黑衣人终于站定了,嗓音里的那股凉意几乎穿透了他们的骨头:“诸位近日在这里,日子过得还算逍遥啊?”

  他们面面相觑,哆哆嗦嗦的,没有一个人敢答话。

  监守这下子却是听出来了,这位大人原来是个女人,她本来一直压着声音说话,他才没有听出来,这下情绪不稳,才叫他听出了端倪。

  黑衣人漠然地望着他们,抬起了鞭子:“我只问一句话,你们听命于谁?是谁派来的?”

  那些人低着头,全都死死地闭着嘴。

  “没有人说?”

  黑衣人手中的鞭子瞬间就甩了下去,只听见嗤拉一声,惨叫声紧接着响起。牙齿间像是咬着铁,森冷森冷地说:“疼不疼?还不说?真当我不会用刑吗?”

  那样重的一鞭子抽在人的身上,不断块骨头也要皮开肉绽,几个被抽中的黑风盗立马抱住头发出一声惨叫,背上被鲜血浸透,却依旧无人答话。

  黑衣人眼中的怒意像天边翻涌的乌云那样浓厚而密集,目光也越来越阴沉,声音像生锈的钢铁刮擦着人的骨头,冷笑道:“不说?行啊,倒是挺有气节啊!”

  又是一鞭子抽下去,这回的惨叫声都弱了不少,还是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死死咬着牙关一言不发。黑衣人被这种沉默激怒,鞭子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却又偏偏每次都避开他们的要害,她就是要他们醒着受这种折磨。地上墙上都是血,耳里全是皮开肉绽的声音和犯人越来越微弱的□□声,她近乎嘶吼,面上还挂着一丝几乎残忍的笑容:“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监守看着这血腥的一幕,觉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上前阻拦她:“大人!手下留情!”

  黑衣人猛地一回头,目光冰寒地仿佛极地冻土,冰渣子似的透过皮肤直扎人的骨头。监守一下子吓得跪倒在地。

  这哪里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表情?那么狰狞,那么凶狠,那么……悲伤。

  “大人饶命,但大人再多抽几鞭子他们就活不成了!”监守冒死跪倒在她的脚边:“廷尉大人说过,要留下他们的性命啊!”

  黑衣人的动作终于顿住了,她好像也想起了这一茬,握着鞭子的手指猛地握紧,骨节发白,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才将染血的长鞭扔到一边,“啪”的一声,听的人心惊。

  “出了事我负责。”黑衣人低声道:“架锅。”

  监守和刺客都僵在了原地。她这是要用“烹刑”,活活把人煮死!

  黑衣人眼风凌厉:“还不去?!”

  “是!是!”监守不敢违抗,生怕被煮的就是自己了,他连忙命人准备铁锅,又架好柴堆,将一锅的水烧沸了。黑衣人随手指了一个刺客:“就他了,第一个。”

  那刺客已是吓破了胆,腿抖得如同筛糠,满头冷汗。几个狱使把他吊起来悬在沸腾的锅炉上。热气腾腾,熏得他一身热汗。

  黑衣人淡淡道:“你运气好,是第一个。若是你不说,也好,你这些兄弟们也许久没有吃饭了,今日正好牺牲一下你,为他们填填肚子。”

  她这么说着,诡异的语调在空荡荡的监狱里回响,有种别样的阴森。众人都听得浑身发冷,她突然冷下脸,斩钉截铁道:“放!”

  狱使慢慢松开绳子,那名刺客就慢慢地朝一锅沸水降去,他拼命挣扎起来,就在他的鼻尖快要碰到沸水的时候,他突然哭着嘶吼起来:“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黑衣人满意地一笑,朝狱使望了一眼,狱使会意,拉住了绳子。

  监守搬来一把椅子,她闲适地往椅子上一靠:“你说。”

  刺客已是肝胆俱裂,涕泗横流,他浑身颤抖,抢着说:“我说!是魏大人!是魏齐!就是他指使我们的!”

  黑衣人垂眼,跟着念了一遍,若有所思道:“魏齐,呵呵,魏齐……然后呢?”

  那刺客等不及地道:“魏,魏大人说,江将军已死,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你们,早些处理了也算了了心头一根刺……”

  楚绿妆猛地一捏拳,又缓缓松开手,脸色较之前更加惨白。她冷冷一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着步子,一屋子的人都随着她的动作提心吊胆。过去了这么久,她早已有自己的城府,看上去不动如山,心里也一片漆黑无法窥视,可站在她苦苦寻了这么久的真相面前,她还是险些控制不住。这么久了,每一天她都忍受着仿佛剔骨之痛的煎熬,日夜难寐,连父母的骨血都已然化灰,她终于知道了仇人的名字!仇恨在她心里实在郁结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了她原来是什么模样。

  众人看见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极力忍着什么痛苦,紧接着却听见了她的笑声,带血的笑意说不出的阴冷,简直如同厉鬼!那名刺客恐惧地颤声道:“我,我说的是真的……”

  黑衣人回过身,又盯紧了他:“那江大哥呢?他的死是否与你们相关?”

  刺客觉得,被黑衣人盯住的那种感觉,简直像是被一条缓缓张开嘴的毒蛇盯住一样!

  “我,我不知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刺杀你们……其他的一概不知!”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一点头,然后一挥手,狱使便将那名刺客放了下来,那刺客吓得浑身发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先留着你们的性命。但你们要记得,你们手上染过的血,总有一天,我要亲自取回来。”

  “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告诉廷尉大人。”她这么说着,突然顿了顿,有些自嘲地道:“算了,说不说也无所谓,反正他想知道的事,谁也瞒不了他。”

  黑衣人转过身,身子突然晃了晃,监守忙上前扶住她。她挥开监守,揉了揉额角,短暂的狂喜过后,她眼里又被那种深深的、铺天盖地的疲惫淹没。她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门再次“喀啦”一声阖上,墙壁上的烛灯又微微一晃,牢房里再次归于静谧。监守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抹掉一头的冷汗。他揉了揉眼睛,往牢房里看了一眼,那刺客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呼吸声都快没有了。若不是满地满墙的血痕,刚刚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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