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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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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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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玄周端着摔坏的胳膊,满脸怨气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他一瞟端坐在书案后面的卿临舟,怨妇一样絮叨起来:“我说你家的那死丫头是怎么回事啊?嘶,我这个胳膊到现在还在疼,那死丫头的心眼到底是怎么长得啊?马蜂窝一样,简直一肚子坏水,三番五次捉弄我!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卿临舟从书卷中抬起头,玉瓷般纯净无暇的脸,微微笑着,语气却有些揶揄:“我早告诉你不要去招惹她,你不听,变成这样不是活该?”

  谢玄周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愤愤道:“真是搞不懂你的爱好,把人打伤关三年,她倒是也奇了,还真在里面窝了三年。两个怪胎。”

  卿临舟淡淡地翻过一页书:“她没有别的选择。至于你,如果再凑到她面前惹事,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你的另一只胳膊。”

  谢玄周好像真有点忌惮,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憋闷地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这时,屋外突然罕见地喧杂起来,一个侍女慌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不好了!”

  卿临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微微蹙眉:“何事?”

  “楚姑娘非要闯出来,我们拦不住了——”

  谢玄周好奇地探过头:“怎么,她终于受不了了要闯出来啦?”

  卿临舟眉头越皱越紧:“平日里不是好好的吗,今天又闹什么幺蛾子?”

  “楚姑娘说,说今天是她父母的祭日……”

  楚绿妆的院子外横七竖八倒的都是人。她握着剑,却并未将剑拔出鞘,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乔娘站在不远处,愁眉苦脸的望着她:“我的祖宗哟,不是我们不让你走,而是我们也做不了主啊!你快先停手吧!”

  乔娘服侍了楚绿妆三年,也多多少少了解了她的性子,虽说这么多年她确实也没能摸透这位主或笑或哭的面皮下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情绪,但这姑娘面冷心热,绝不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的人。

  她就像一个刮着阴风的山洞,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但某些方面又出乎意料的好懂。乔娘只记得她刚醒来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眼睛也暗淡无光,那双眼睛就像死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看着远方的天空,谁同她对话她都不理。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又快又迅速,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闻楚绿妆被大人打伤了,没过几日她就被送到这个院子里来,一关就是三年。

  而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乖乖地在里面呆了三年。

  这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乔娘也很是不解。三年,足够蹉跎掉一个女孩最耀眼最有活力的时光了。

  今天她的本意是先告诉大人,大人若同意她就放人,楚绿妆也乖乖地等了一会儿,可没过一会儿,她就突然同侍卫大动干戈起来,她以前倒是没发现,这位主子还这么能惹事。

  玫娘扶着乔娘,温柔端庄地开了口:“妆娘,你先稍安勿躁,这件事只有大人开了口才行啊……”

  楚绿妆点了点头,很讲理地一脚踹飞一个企图拉住她的人,回头笑道:“嗯。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我本来没想闹这么大。”

  刚巧听到这句话又看到这场景的谢玄周脚下一个踉跄,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楚绿妆,觉得自己的臀部愈发地疼痛起来。

  卿临舟似笑非笑地扫了楚绿妆一眼,眉眼似乎含着浅浅的笑意。倒是玫娘看见了他,有些为难地唤了一声:“大人——”

  楚绿妆脚下正踩着一个侍卫,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们。

  她瞟了一眼谢玄周,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变得凉悠悠的,带着警告,看的谢玄周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往后蹭了两步。

  她的目光又拐向卿临舟,半晌后,不知怎样费尽心力凹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你来了。”她停了一下,踢开脚下的侍卫,晃了晃手里的剑道:“我没有拔剑。是他们先惹得事。”

  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卫:“……”

  乔娘心道,难道她闹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把大人快些叫过来?

  谢玄周现在一看见楚绿妆那瘆人的笑容就觉得牙酸屁股痛胳膊腿儿疼,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卿临舟望着她,多情的桃花眼挑起:“闹了这么一出,把我叫来了,满意了?”

  楚绿妆顿了一下,长眉一扬,眯了一下眼,笑道:“不敢。”

  卿临舟摇着折扇,淡道:“跟我装什么装,你有什么不敢的。想回家一趟?”

  这回,楚绿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嗯。”

  “可以。”卿临舟一笑,合起扇子,斩钉截铁地说。

  楚绿妆小小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没多大反应。其余一众人倒是惊掉了下巴——原来大人这么好说话的吗?

  还有,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怎么这么诡异?被人一关关了三年,还以为楚绿妆会忍不住削掉卿临舟半个脑袋呢。

  “你回去准备准备,我们今天下午出发。”卿临舟平平淡淡地说。

  楚绿妆一点头,就转身回了院子里。

  谢玄周郁闷地小声道:“上次我问你借那个松花石砚,你怎么不答应的这么干脆?”

  嘁,果然这两个人都是怪胎。

  其余的人也看不出什么花样,耸耸肩如鸟兽散。

  晌午将至,侍女们端着托盘去前厅,从楚绿妆院前走过,都探头探脑地想往院子里看去。楚绿妆从被卿临舟带回来后就从没露过面,有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算来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走出院子,还闹得这么惊天动地。

  其中一个侍女用胳膊捅了捅身旁的姐妹,压低声音悄悄问:“你知道这里面关着的是什么人吗?她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犯了什么事……”

  “大人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啊,犯了什么事能让他动怒关了三年?”

  好姐妹也抖了抖:“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大人好像对她很特别,你今天看到了没有?感觉不像是之前传的那样,很讨厌她……”

  “这事儿谁知道呢,这姑娘也奇得很,被关了三年,出来后跟没事人一样。”

  “我听说大人这三年就没去看过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要我说啊,我还是觉得大人喜欢的是玫娘,这位妆娘,看上去有些邪气。”

  “依我看,大人喜欢的一定是青阳公主,上次大人不还为了她责罚了妆娘吗?正好,两人也门当户对,真是一对璧人……”

  “咳!”

  前面突然有人用力咳了两声。姑娘们慌乱地抬头,就看到乔娘站在她们面前,严厉地看着她们。

  “背后乱嚼舌根,你们是不是太闲了?是不是要我给你们多分配些任务?”

  姑娘们对视一眼,连忙苦笑道:“乔娘,这次是我们不对,下次不会了……”

  “还不快干你们自己的事去!”

  一行人连连称是,加快脚步走了。

  乔娘叹了口气,推开楚绿妆的院门,楚绿妆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大福蹲在她的肩膀上吃着松子。

  乔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也有些难受。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她把一件红色大氅披在她身上:“妆娘,此次路途遥远,一路颠簸,还得穿厚实些才是啊,免得染了风寒就得不偿失了。”

  楚绿妆摸了摸大福的头,笑了一下:“多谢乔娘。”

  “要准备的东西我已经备好了,放在了门前的马车里,大人那边也准备好了,一个时辰后就能出发了。”

  楚绿妆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望着一个点,又发起呆来。这些年她学着修身养性,倒是多了一个爱发呆的毛病。

  乔娘摇了摇头,想到道听途说来的关于妆娘的传闻,有些心疼。

  一个时辰后,几辆马车都停在了院外,楚绿妆披着大氅,抱着大福,掀开车帘,有些意外地看见了卿临舟。

  “看什么看,上来啊。”卿临舟翻了个白眼。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抛却平日里面对其他姑娘的温润,变得尖酸刻薄起来。楚绿妆坐进马车里,迷糊的想,他第一次见着卿临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当时她还觉得他浑身冒着仙气呢,如今发现他也不过是闲来无事就爱带着大家一起磕牙打屁的凡人。还是特别风骚、特别能装蒜,脾气特别不好的那种凡人。

  马车里一如既往地飘着一股淡淡的兰香,不浓也不淡,很符合卿临舟爱卖弄风骚的性子。楚绿妆一挑眼皮:“您老今天怎么纡尊降贵地来了?安邑不近,这可不像您“没事不出门,出门不走路”的作风。”

  卿临舟懒洋洋地道:“不看紧你,万一你脑子一抽又跑了,到时候我找谁要吃住的费用去?”

  楚绿妆眼角一跳,面无表情地回道:“想跑我早跑了,您那屋子关的住我?不劳费心。”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两人不再说话,那种格外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还在,正架着车的侍卫剑风想起三年间这二位一凑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打架的旧例,生怕他们在这个时候打起来,不时觑向后座,给生生吓出了一头冷汗来。

  自咸阳到安邑约莫百里路,马车行了将近一天,总算到了楚绿妆熟悉的那个山下小镇。

  此时已近日暮,镇上的摊铺都走的稀稀拉拉,昏黄的夕阳照在这个昔日令楚绿妆万分向往的小镇上,显得有些破旧。马车压过粗粝的石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镇里的人没见过这么奢华的马车,不由得露出羡艳的目光,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楚绿妆拉开窗帘,向外望去。她的目光在熟悉的景色里一点点巡梭,眨眼间恍如隔世。她其实也只来过这小镇一次,却不知为何把那么多的细节都记得的如此清楚。比如她发现这条街最前面的铺子卖的不是盐,而是豆腐,走了几步,又看到了之前被她忽悠过的那个首饰铺子的店主,仍旧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

  这么一望,一别经年,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卿临舟突然探过头来道:“那不是你撞着我的地方?”

  楚绿妆定睛一看,还真的是,不过那时她被表皮迷惑,以为面前的是一位端方有礼的佳公子,现在一想,按照这位的德行,当时他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她人丑眼瞎呢。

  大福不知道为什么很黏卿临舟,逮着机会就往他怀里窝,卿临舟搔了搔它的下巴,想起什么,忍俊不禁道:“当时你被这只蠢松鼠扒住了脸,模样别提有多滑稽,我心想,没长眼么,逮人就撞。”

  楚绿妆望着那只吃里扒外、被人卖了还乐呵地帮人数钱的蠢松鼠,凉凉地道:“我是被蠢松鼠挡了眼,您老没瞎双眼俱在,怎么还撞着了人?”

  卿临舟好脾气地笑,嘴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被一个人丑眼瞎的蠢货挡了眼啊。”

  很快到了目的地,楚绿妆一把拽过大福,黑着脸下了车,大福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头顶那两根毛被揪的很疼。卿临舟笑眯眯地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舒服得狠。

  马车被停在山脚下,众人随着楚绿妆抄近道上了山,山路崎岖,走了些时间。楚绿妆薅开丛生的杂草,在坍塌的屋子前停了下来。废墟前有一座坟包,楚绿妆亲手堆的,她把爹娘合葬在了一起。那天也是卿临舟陪她前来,看着她默默无声地葬了她的父母。

  坟头上长了杂草,但是不高,看得出来有人经常来处理。天色有些黑了,侍卫点起了灯笼,楚绿妆让大福蹲在一边,就着光用镰刀一一将它们割了干净,才拍了拍衣服,烧了几支香,在坟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她轻声道:“女儿不孝,过了这些时日才来看你们,也未能替你们报仇雪恨。但我既已知贼人姓名,便总要杀了他解恨。女儿自知愚钝,当前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我能架海擎天之时,定为你们讨个公道,愿你们在天之灵,佑我顺利取下贼人首级。”

  楚绿妆说完,对着坟拜了拜,拜完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对着她亲手削的墓碑愣了一会儿神,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山顶的夜风有些凉,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一转头,看见卿临舟也取了几支香,正准备点燃,不由得诧异地挑眉道:“你做什么?”

  卿临舟对着灯光斜睨了她一眼:“自是祭拜故人。”

  楚绿妆眉心动了动,唇张开了一隙,又默默闭上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开了位置,挑起一个灯笼,往旁边站了站。

  卿临舟跪下来,捏着香,微微垂着眼,收敛了素日里带着些轻佻的风流多情,香尖上的红光映在他的额头上,竟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有了一种菩萨般近乎怜悯的慈悲。他难得正经地道:“临舟在此拜过伯父伯母。幼时曾承蒙二位照顾,幸甚。妆娘虽冲动无脑,但冷静许久,想是成长不少,不会再鲁莽行事,在她独挡一面之前,我会代为照顾她,请二位长辈不必忧心。”

  楚绿妆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夜风吹得她手里的灯笼微微晃起来,映的她眼里也像有光在微微荡漾。

  她抬头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山下灯火通明,像是沉落人间的星海。每一盏灯下都是一户人家。

  卿临舟将香插进香坛里,站起身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吗?”

  楚绿妆想了一下,点点头:“我想整理一下父母的遗物。”

  楚裘以前在卧室的地下挖了一个小的储藏间,说是藏宝。每次从山下带来的小玩意、每年过年后留下的“福”字,他自己的日记、迁徙时携带的东西……七零八碎的,但又满是回忆。

  之前她没有心情整理,拖了这许久,现在,就算她不想面对,也该和过去握手言和了。

  卿临舟无可无不可:“嗯。”

  楚绿妆把倒塌烧焦的木头挪到一边,提着灯,摸索到了储藏间的开关,凭着记忆随手摆弄了一下,只听见“喀嗒”一声,一个七尺见方的储藏间就露了出来。

  她的目光微微一动,刚要抱起放在里面的檀木箱子,动作却突然一顿。就在这时,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四周突然有了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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