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执迷(1)
16.执迷(1)
世间爱情,破碎的不过两个理由,“得不到”和“配不上”。
慕容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声音像是裹着冰的糖,语调醇和却透着丝丝绝望的寒意。
“舟子可怜,因为她身份卑微,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她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她会比现在更加可悲。乞求一个绝对不可能的爱情,别人只会说她痴人说梦。不如当做执念未起,好歹尊严还在。”
楚绿妆皱起眉,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违和。这句句意象指的仿佛不是那个因她而死的婢子,而是她自己。
楚绿妆犹豫道:“你……你们到底……”
慕容善垂眸,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一定或多或少听过我的事吧?”
楚绿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善看上去并没有多在意,她风轻云淡地笑道:“你也不用太避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早就无所谓了。”
楚绿妆点点头,“嗯”了一声。
慕容善转头看向她,眉目依旧温和:“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我。不过你介不介意先听我多说两句?好久没有同人谈心过,话一不小心有些多。”
楚绿妆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没关系。”
慕容善弯起眼睛,密密的睫毛像蝶翼一样上下一扫。她抬起头,看向院子里的那株梅树,眼尾还是浅浅扬起的,带着点儿笑意,眼里却似乎倏地闪过许多或长或短的时光,碎片一样,浮光掠影,让她看上去多了些怅惘。
“……我也是一个心气极高极傲之人,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狼狈蜷缩了这些年,其实也是当初的报应。”
因为犯了一个错误,折在了那一生一场的劫难里。
“我幼时便极为聪慧,诗词典赋无一不通,写出的诗作常常让学富五车的夫子咋舌。有一年春宴大王召我父亲入宫领岁赏,我跟着去了。大王要听说过我在诗作上的才华,便让我当场作诗一首,我按他的意思作了一首,大王看过之后,拍案叫绝,称赞我真是“女文曲星”下凡,唤我为咸阳第一才女,还夸我父亲教女有方。从那以后,父亲待我更加宝贝,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不知是苦涩还是留念的笑。楚绿妆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慕容善看了她一眼,理解地笑笑:“你想说为何如今没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号了是吗?因为我很久都没写过诗了。比起“才女”的称号,自然是“安国夫人”更加响亮。”
她撑着脑袋,胳膊支在桌子上,自嘲地摇头笑了笑:“说来有些可笑。”
楚绿妆道:“你也不是自愿嫁过来的,对吧?当时为什么不拒婚?”
一时惹恼大王,也比终身被囚禁在这望不到头的樊笼里好。
慕容善看了她一眼,温和的眼睛里有着深入骨髓的悲伤:“自然是拒不了的。因为那桩婚事……于当时的我而言,其实是求之不得的。”
楚绿妆愣了一下:“什么……”
慕容善平视前方,继续用温和的嗓音慢慢地说:“那段时间,我以为我想要天,天也会是我的。”
某一天的秋狩,仍是少女的慕容善跟着父亲去了,却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深林。她碰到四处逃窜的野兽,孤立无援,在这最绝望的时候,一支箭穿破空气而来,刺穿了野兽的头颅。
她惊魂甫定地回过头,便看到瑰丽的少年背对着灿烂如火的夕阳,策马而立,朝她伸出手,虚幻的光影为他镀出深邃的剪影,仿佛神打破现实和虚幻降临她面前,为她祝福洗礼。
那一幕永远烙在她的心里。烧出了一个窟窿。
“那时我觉得,那一眼就仿佛穿透了我的一生。”她垂下眼:“当时的感觉其实没错,若不是那一眼,这一切也不至于成为我一生的魔障。我是个卑鄙的小人,我的确配不上。”
年幼的慕容善对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念念不忘,她着魔了一般,四处打听,才知道那少年竟是大王的四儿子赢轩。
某一天她得知他会出席一场宫宴,便央父亲带她同去,她趴在桌子上,尝了两滴酒,被起哄着写了两首诗,但一场宴会下来,也没看到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还记得那酒的味道,辣、苦。像她的余生。
她等的焦灼,便偷偷跑出了宴会,四处游荡,却在后花园撞着了人。她晕晕乎乎的,被人拎着胳膊拽了起来,只听到冷冷淡淡的两个字:“小心。”熟悉而低回,在她梦里重复了千百遍的嗓音。
她立时就清醒了。
慕容善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后来,赢轩大概恨不得初见的那日一箭射死她。
那时的慕容善懵懵懂懂地回头,看见了那个她烙在心里的背影,高挑欣长,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竹。只觉得那似乎是她年少时所有的欢喜。
“嗳。”她轻轻应道。声音同风一样低。
慕容善眯起眼睛,唇边挂着一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有隐隐的悲意。仿佛穿过数年的光阴重新见到了那个心口如小鹿乱撞的少女,忍不住笑她可悲,笑她太痴。
楚绿妆抿唇看着她,心里突然酸痛起来,那好像能腐蚀心脏的酸水汹涌四溢,泼的她倏地一颤。胃里翻江倒海,她难以忍受地弯下腰来。
“我之前并不知道他有一个爱人,并且为了她公然抗旨,不过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慕容善垂着眼,眸子黑洞洞的:“我觉得那个女人身份卑贱,根本配不上他,所以条件反射地把她忽略了。可是我却忘了,对我来说微不足道的一株芥草,于他却是心脏上的一块肉。”
爱里没有身份的不对等,只有感情的不对等。如果他们两情相悦,她又凭什么鄙夷?
“后来大王赐婚,我喜不自胜,当然同意。然后,我们成亲的那天夜里,那个女人自杀了。赢轩连夜赶去收敛她的尸骨,抱着她坐了一夜。一个月后,我就离开了府邸搬来别院。”
楚绿妆至此,终于终于听懂了慕容善前面那番话的意义。她说舟子身份卑微,觉得自己配不上王子,并不是在说那个女人,而是在说她自己。在这场荒唐的国婚里,她才是最卑微的那个人,痴人说梦的是她。
遇见赢轩,是她劫难的开始。
“是我太过自负,才导致一切的不可挽回。”
慕容善笑了笑,看向楚绿妆:“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跟自私很卑鄙?”
楚绿妆怔怔地看着她,胃里却难受的越来越厉害,她好像在慕容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患得患失的自己,可其实她们并不像。
四肢有突然麻痹起来,她撑住桌子,眼前一阵阵发黑,那种该死的乏力感又席卷了她,好像有什么从她的身体里不停地抽走力量。不过她忍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种头重脚轻地状态里恢复过来,慕容善看出不对劲,连忙扶住她的胳膊,皱眉担忧地问:“楚姑娘,你怎么了?”
“……”楚绿妆用力地呼吸了几遍,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没事,最近突然多出来的毛病,时不时就有,我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慕容善看着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你在廷尉大人面前也会这样费力地勉强自己吗?”
楚绿妆皱了皱眉头:“我没……”
慕容善摇了摇头:“楚姑娘,你真的很好懂。尤其是对同为女人的我来说。不过,这是你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多问。”
楚绿妆点点头,沉默下来,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你没有同安国君聊过这些吗?”
慕容善哑然失笑:“自然没有。我永远不会说,若是他觉得我恨他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说,我就不会落到那种难堪的境地。这是我最后的骄傲了。”
她撑着腮,指向亭子边的梅树,语气清淡地笑笑:“第一年种下它的时候,我心存幻想,如果他来找我,我就把这么多年埋藏的感情都告诉他。可是他从来没有找过我,即使是不得不相见,他也待我极为生疏,就像个陌生人,如果他知道我曾经所有的想法,说不定如今的我们就是仇人。”她收回手,怕冷似的将指尖缩回袖子里,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氤氲出一团白雾:“如今这树也长这么大了,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自欺欺人的幻想是要不得的,它就像让人上瘾的毒药,最后肠穿肚烂。原来它有多美,碎的时候就有多疼。我不想认输,就把这最后的骄傲同我一起带到黄土里吧。”
她转过头:“不说我了,我一开口就止不住。楚姑娘呢?你有什么解不开的疑惑?”
楚绿妆这一回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把指腹都揉红了,才很轻地说:“……我有一个爱的人,我想离开他,但还是……舍不得。”
慕容善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是温和地笑道:“为什么?”
“因为我……”楚绿妆说到这里,顿住了。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也是卿临舟最不想看到的,可她就像站在倾斜的悬崖之上,悬崖下是汹涌的洪流,倾塌碎裂的悬崖拖着她往下滑落,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还是一点点陷落下去。有人拉了她一把,让她不至于落下去,于是她就这么险险地悬在悬崖上。但她知道,当有一天,那棵悬着她的稻草断掉,所有的一切都会崩塌,她就会彻底滑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会是一场灾难。
她不想把希望全部放在一根稻草上,不想变成一个可怜的赌徒。所以不管是为谁,她都该离开。
她翕了翕唇,可这些话压在她心里,有千钧重,光是吐出来就要耗尽浑身的力气。她最后疲惫不堪地笑了笑,还是没有说下去:“不过,我还在等一个答案。你觉得,什么是最好的爱情?”
慕容善理解地看着她:“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喜欢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也没有相配不相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只与两个人有关。爱不必要惊天动地、海枯石烂,对你们而言,只要彼此相爱,那就是最好的爱情。”她说:“你做的决定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是,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能抓住的东西,就尽力去抓住它。”
和乔娘说的一样。楚绿妆呼出一口气,心里松了些。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弯起苍白的唇角:“多谢。”
慕容善望着她,清澈的眼里像一汪温柔的湖水,她笑了笑。她把所有寒冷与绝望都埋在湖底,只露出澄澈的柔软。
楚绿妆紧了紧大氅的领口,想了想,认真地望着慕容善的眼睛:“慕容姑娘,我觉得其实你没有错,我们是人,人在感情上都是自私的,至于卑鄙……那是你心心念念追逐了半辈子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斩断双手放弃呢?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你想要的,谈何卑鄙?谁都有追逐什么的权利,错不在你,错在……”她想起乔娘说过的话:“命运弄人。”
慕容善一怔。
楚绿妆朝她点点头:“慕容姑娘,同你聊天很愉快,今日就此别过,希望下次再会。”
慕容善看着侍女替楚绿妆撑伞,她低着头走到伞下。足迹落在新下的雪地上,长长的一串。慕容善望着那串足迹,无声地将楚绿妆的话又念了一遍,目光倏地动了动。她盯住楚绿妆的背影,面色几度变化,最后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又有些悲悯:“命运弄人……真像啊,不过你可千万别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