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执迷(2)
卿临舟在宫里留了三日就回来了。轿子停在府邸门口,剑风掀开车帘,他走下车,神色冷恹恹的,有些厌倦。下人搬下一箱接一箱的金银珠宝,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朝里走去。
玫娘替他披上狐裘,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王说了什么吗?”
卿临舟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没事,说我年龄已到,是时候考虑婚嫁的问题了。”
玫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她尽力平复心情,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大人……可有中意的姑娘?大人与青阳公主最是天作之合,大王一定是要撮合你们的吧……”
卿临舟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用一个玩笑话略了过去:“我若是娶了谁,只怕是满城的姑娘都要泪撒西江,那岂不是我的罪过?当然能拖一天是一天。”
玫娘笑了笑。
“祭祀斋戒了三天,我可累死了,现在只想休息。”卿临舟背着手,往楚绿妆的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不在的这几天,那个死丫头有好好的待在府里吗?”
玫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敛眸稍稍俯首答道:“妆娘确然一直待在府里没出去过。”
卿临舟想也不想就笑了一声,拆穿了她:“她我还不知道?想让她好好坐着除非把她钉在椅子上。我就奇了怪了,这死丫头哪来的妖法,让你们一个二个都这么偏袒她?行了说吧,她又蹦哒到哪儿去了?”
妖法?被迷惑的最深的人不就站在她的面前么?好脸坏脸都只对一个人。
玫娘悄悄攥住了袖子下的手指,心中滋味复杂,面上却露出尴尬的表情:“……确实没有乱跑,妆娘这几天偶尔而会去睿王夫人那儿坐坐,其他时间都是待在府里的。”
卿临舟懒洋洋地道:“慕容善?她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奴也不知道。”
卿临舟眯起眼睛:“那她现在在哪儿?”
“今天一早就随睿王夫人去了河东的贫民窟布斋施粥。”玫娘道:“需要把她叫回来吗?”
卿临舟沉默了一会儿,眉尖蹙起来,眼中不明显地闪过一丝不快。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种情绪,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拂了拂衣袖,若无其事地说:“随她吧。慕容善总会保护她的安全,难得她碰到志趣相投的人,还愿意行善,也让我放心了些。”
他揉着颈侧走进屋内,转过头对玫娘吩咐道:“我等会儿要沐浴,你去帮我准备一下。”
“喏。”玫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垂下眸子,福了福身,便退下去了。
卿临舟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默默地想,楚绿妆什么时候这么乐于助人了?布斋施粥?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但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回来吗?还“一早”就跑走了?
他在心里把那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训斥一通,磨着牙低声道:“啧,养了个白眼狼。”
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此时正站在大鼎前施粥。她把大氅给了一个感染风寒的孕妇,自己就站在四面来风的屋檐下盛粥,乔娘在一旁替她撑着伞,替她拍掉落在肩上的雪。
她的面前排了长长的一条队,每个人都饥肠辘辘,顶着风雪等那一碗饱腹的粥。
河东常犯水患,百姓都居无定所,大多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慕容善有时间就会过来施粥,发一些馒头和干净的衣物,当地的人感激不尽,都尊称她为“圣人姑娘”。
楚绿妆近日也常随她来。幼年的记忆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但她还记得一家人四处奔逃时善人发的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以及和同样流浪的乞丐分一个脏兮兮的馒头。她年少时尚没有对颠沛流离生活的怨尤,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那些小而零碎的善意和温暖。
这些难民都因为长期的饥饿而面黄肌瘦,头发黄而稀疏,衣衫褴褛,磨花的布根本抵御不了风寒,因而大多带着病容,瘦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但他们笑起来还是淳朴宽厚的模样,沧桑的面容酝酿出深深的笑纹,连枯槁的脸都生动了。
她喜欢看他们笑。那笑好像能传染,让她的心里也鼓胀着暖意。
楚绿妆将盛好的粥递给面前的小女孩,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提醒她不要洒了,不够的话还可以来要。小女孩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住碗,诚惶诚恐地举着。她抬起头看向她,过于消瘦的脸上,那双大而澄澈的眼睛望着她,认真地说:“谢谢姐姐。”
她说话的方式有些拗口,好像有点吃力似的,也许是外地来的流民。楚绿妆温和地笑笑:“不谢。”
小女孩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破破烂烂的衣服,举着那碗粥,如临大敌一般一步一顿地走向队伍后面一个更瘦弱的孩子,那也许是她的弟弟。她把那碗她辛辛苦苦等来的粥给了他,那个孩子摇了摇头,把碗推给她。来回几次,女孩没办法,于是和他坐在一起把那碗粥对半喝了。
喝完后,两个人说了些话,女孩便再次跑到队伍的末尾,开始安安静静地等。
另一个孩子像是生了病,病歪歪地靠在茅草屋下,望着女孩的方向,头发上全是雪花,他用尽全力蜷缩在一起,徒劳地抵御刺骨的风雪。
楚绿妆忽然想到三年前救下的那个少年,恍了一下神,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妆娘,这里风这么大,你身子还没好,先休息一下吧。”慕容善说:“这里有我足够了。”
楚绿妆摇了摇头:“我没事。”
“累不累?”
“不累。”楚绿妆笑了笑:“我很开心。”
慕容善也微微一笑,同她并肩站在一起,看向坐在茅草屋里凑成一团喝粥的人们,表情平静而满足:“每次看着他们,我都再想,若是我能帮助更多的人就好了,让每个人都有片瓦遮身、粥汤饱腹。每当我这么想,所有的疲惫都似乎一扫而空。但我的力量还是太小了,我只能勉力遮住这一片天空。”
她停了一下,又道:“我有段时间情绪很糟糕……曾经一路南下,看过南边的风景,那里的人们也淳朴善良,我在水田边帮农人插秧,割丰美的水草,农人会给我端来他们自己酿的米酒,那酒酿的很醇,味道很好,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之一。那种安定祥和的感觉让我映像深刻,当时我就觉得,这样难得的清平盛世里不该有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人。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出来施粥或是发放些别的食物,我能做的不多,只能为秦国,也是为……他,做些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即使这样我也很满足。”
她最后望着缥缈的远处,眼里露出一点微笑:“我帮了他们,也算是救赎了我自己吧。”
楚绿妆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慕容善说完就沉默了很久,她转头看向楚绿妆:“以前这件事只有我自己做。你说要来,我很高兴。饿了么?”
楚绿妆点点头:“有点饿了。”
乔娘于是代替楚绿妆给难民盛粥。慕容善拉着楚绿妆靠在了一处避风的墙角,从怀里摸出一袋饼:“知道你喜欢吃这个饼,今天就多做了些,你尝尝,今天特地在里面加了几片梅花,香不香?”
楚绿妆果然闻到了那股清幽的香气,淡淡的,夹杂着冬雪冷冽的气息。她对着饼咬了一大口,弯着眼睛赞叹: “香,真好吃,三姑娘的手真的好巧。我最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了。”
“喜欢吃就好。”慕容善笑道:“我平时喜欢捣鼓这些吃食,你若是喜欢,常来我家坐坐。”
“好啊,那我可就要常去叨扰三姑娘了。”
“求之不得。”
傍晚的时候他们收了鼎,楚绿妆同慕容善告别后,就各自回去了。雪天的傍晚天色更沉,羽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把那条长长的车辙覆盖住了。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楚绿妆经过卿临舟屋前的时候,看见灯还亮着,想了想,让乔娘先回去,自己上前去敲了敲门。
卿临舟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楚绿妆蹲在他门前用瓷瓮盛雪。她身形高挑,可这么缩在屋檐边又显得小小的,漆黑的长发和素白的雪相映成辉,她今天吹了一天的风,脸颊和鼻尖都冻红了,此时她裹着慕容善的白色大氅,蹲在那里像是一团雪球。无端有些孩童般的稚气。
难得还能从她身上看到这点儿微末的还没过滤干净的稚气。卿临舟觉得挺难得,就那么倚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问道:“你在做什么?”
楚绿妆站起身来,把那一瓮雪捧好,挪到比较温暖的门口。她晃了晃手里的瓮:“这里的雪干净,不晓得煮茶喝是什么滋味呢。”她把那瓮放到卿临舟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还有这袋梅花瓣送你了。放点梅花肯定很香。”
卿临舟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可真大方啊,拿我家门口的雪送我,还要我欠你人情?”
楚绿妆:“话是这么说,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一脚踩上去了,还会像我一样帮你收起来?”
卿临舟轻轻哼了一声。
楚绿妆指了指那小巧的锦囊:“我在三姑娘家收的梅花,都是新鲜的,你若是不想泡茶,当做香囊也可以。”
卿临舟收起锦囊,挑起眉,眼尾也挑的高高的,像笔无意扫出的一条墨迹,收尾处窄而长,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勾进人心里。他侧目望着楚绿妆,桃花眼里含着戏谑的笑意:“怎么?你这是过来请罪么?”
楚绿妆不习惯地别开眼,眉心皱了皱,她揉了揉鼻子:“……就算是吧。”
卿临舟故意说:“一瓮雪,一袋梅?这些东西就想打发我?”
楚绿妆不以为然:“我知道你不缺贵重的金器银器,但那都是俗物,万物生于天地归于天地,谁送的东西能有我清新自然还这般风雅?这叫礼轻情意重。”
还真是巧舌如簧啊,卿临无言地望着她,有些想笑。楚绿妆撞见他的目光,皱皱鼻子,不满道:“怎么着?不是吗?”
卿临舟摇摇头,忍了忍,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是是是……”他舒展开眉毛,心情似乎愉快了不少,眼角眉梢都吊着笑意,故作玄虚地道:“嗯,好吧,那原谅你了。”
楚绿妆握住衣摆,悄悄松了口气。
卿临舟突然一个脑瓜崩儿弹在她头上,楚绿妆吓了一跳,就被卿临舟一把拉进了屋里:“在外面风吹多了吹傻了吧?就待外面站着,还劳我陪你一起吹风。”
两人在桌前坐下,卿临舟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暖手。楚绿妆捧住瓷杯,掸了掸额发上的雪。
“今天去哪儿了?”
“和三姑娘一起去河东施粥了。”楚绿妆喝了口茶,语气清清淡淡,双眼却是亮的:“感觉很好。”
“嗯。”卿临舟点头:“那不错。”
楚绿妆抬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有些介意。”
卿临舟撑腮漫不经心地说:“介意什么?”
楚绿妆说:“三姑娘和安国君之间有些龃龉,我和她走的太近,睿王怕是会不太舒服,这会牵连到你吧。”
“你喜欢和谁一起是你的事,我不会妨碍你。否则岂不是太没风度?”卿临舟无所谓地笑笑:“再说赢轩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慕容善的事他不会多管,你大可不必担心。不过你还能考虑到我,这让我十分欣慰。”
楚绿妆沉默不语地望着手里的杯子,突然道:“安国君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三姑娘吗?哪怕是问一问,也没有问过?”
卿临舟语气淡淡地道:“王室的联姻大都这样,比起夫妻,他们更像彼此尊敬、有着共同利益的陌生人。”
楚绿妆像被刺痛了一样,眼角一跳,安静了一会儿,出声却有些哑:“……安国君之前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
卿临舟回忆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却十分凉薄:“她走的太早,实在记不清了。”
楚绿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重新沉默下来。
卿临舟觉得三天不见,她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急切地想要什么,却又胆怯不已,缩手缩脚地停在门外。
他扭头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只有屋檐下的几盏灯笼亮着,幽幽的光映着白色的雪地,窸窸窣窣的雪片飞过那团光里,像乱舞的灰尘,有点儿无声的嘈杂感,显得屋里更加静谧。
他走了一会儿神,忽然听见对面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他愣了一下,才转头看向楚绿妆。她正望着他,双眸黑漆漆的,像窗外的夜色。
“不。”他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这样。”
很早之前看着他母亲的棺盖合上时,他就发过誓,要倾尽全力护住自己在乎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