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执迷(4)
19.执迷(4)
老侯爷自说自话,倒是把自己吓得面如土色。卿临舟哭笑不得,觉得谢玄周在自己老爹心里的形象实在岌岌可危:“伯父怎么会这么想?玄周可是很讨女孩子喜欢,我府上的姑娘见到他就笑的合不拢嘴,说他是蜜糖精变的。他抗拒结亲,说不定是心有所属。”
老侯爷还是不相信:“他能喜欢谁?”
卿临舟:“……”
我怎么知道?
老侯爷看他张口结舌,越发惊恐,磨着牙准备回去把那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
卿临舟看着老侯爷表情僵硬狰狞地坐上轿子回去,在心里为谢玄周掬了一把同情泪。然后就毫无同情心地回去了。
周敬端着酒杯,面色惨白。他不停地瞟着门口,十分焦灼,手也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着。貌美的小妾看他神色阴沉,有些害怕,就抱住他的手臂,扭着身子撒娇道:“公子……”
周敬本来就心神不灵,那小妾这么一碰,他心里陡然一跳,手猛地一颤,半杯酒都撒了出去。他被吓得够呛,恼怒地推开小妾,吼道:“烦死了!”
小妾生的貌美,平日最得周敬宠爱,对其他下人趾高气扬惯了,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被训斥,呆愣一会儿后,就委屈地垂泪起来。周敬本来心情不佳,又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更加心烦,额角青筋凸起,忍不住一摔酒杯怒道:“哭什么哭!晦气!给我滚出去!”
周杨的事牵连太广,他已经很烦了,这不识趣的娘们不好言宽慰宽慰,还就知道哭!
小妾被这一摔吓得一抖,往角落里一缩,连哭也不敢哭了。
“周公子好大的火气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听着非男非女,有股怪异的违和感。
周敬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回头:“事情查的怎么样……怎么是你?”
门口站着一个浑身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宽大的黑斗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门外的阳光,使得屋子里陡然暗了下去。
周敬慌乱地四下张望,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卫们呢?来人啊!来人!”
黑斗篷低低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他问了个蠢问题。
他一挥手,一只精巧的羽箭破空而过,快的几乎看不见它的轨迹。小妾愣愣地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那枚羽箭就插在她的额头上,血狰狞地从她姣好的脸庞上流过,衬着她惊恐到扭曲的面容,愈发骇人。
她惨烈地尖叫一声,看到周敬,立马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眼里带着绝望又疯狂的光,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声,像破窗户刮过的风声:“公子……救我……救我……”
“滚、滚开!”她这个模样像索命的女鬼,周敬早就给她吓破了胆,魂飞魄散地一脚踹在她胸口,小妾被他一脚踹到墙上,“砰”地一声,头一歪,终于不动了。
周敬脱力地滑在地上,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他哆哆嗦嗦地看着黑斗篷,色厉内荏地威胁道:“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要动我,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去找你那早就成为阶下囚的舅舅么?”黑斗篷笑了两声,那笑声仿佛压在喉咙里似的,阴沉的狠,把周敬的魂都笑散了一半。
他半蹲下来,从小妾头上抽走了那枚羽箭,用箭尾拍了拍周敬的脸:“醒醒吧,周公子,我今天是来救你的。不要不识趣。”
他用的力道有些大,像是在扇人耳光。周敬的脸给他拍的直向一边歪去,脸上沾着小妾黏糊糊的血,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恶心,恨不得剥了自己的脸皮。想他从出生就众星捧月,想要什么只需动动嘴,何曾受到这种羞辱?他心中十分恼怒,但又无可奈何。
“你舅舅的好日子就定在后天。午门斩首,近亲连坐,你很快就要带着你一屋子的金银财宝貌美小妾去阴间相会了。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周敬的声音都在抖:“你怎么救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你怎么可能救我?”
“本来你是必死无疑了,不过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做,所以勉强可以保你一条狗命。”黑斗篷道:“你该庆幸夫人和大人的立场不是完全相同,否则你甚至活不到今天。”
那枚羽箭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刮着,好像在选一个好地方一箭割喉。恐惧从他的脊梁骨升上来,他忍不住颤栗起来,喉间发出崩溃的胡噜声,整个人的精神就像一根绷的紧紧的绳子,一不注意就会崩断掉。
周敬已经崩溃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才乖啊,废子就是要发挥自己最后的作用。”黑斗篷拍了拍的肩,然后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了一段话。
周敬侧过耳朵听着,神色却越来越古怪,最后甚至是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嘴唇哆嗦着:“不、不行,卿临舟肯定会杀了我……”
黑斗篷的眼神冷了一瞬:“不做,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大人和夫人之间,不能有任何嫌隙。”
周敬吓了一跳,低下头嗫嚅道:“我、我知道了……”
黑斗篷的目光又柔和下来,交给他一个东西,就扭身走了。
周敬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无论他怎么选择,向前向后都只有死一个结果。
坤和宫。
“殿下。”路过的侍女都停下,恭敬地躬身问好。
赢轩点了点头,踏进宫门里。他到来的消息早就通过层层侍从传到了中宫,太后的贴身侍从碧落正候在屋外迎他。
“给殿下请安。”碧螺躬身行了一礼:“太后让我带殿下去梅林侯着,她很快就来。”
他便点头:“走吧。”
他自成为太子,便多了许多繁缛的礼节,每日给太后请安便是其中之一。他随着碧螺来到太后的梅林,四处打量着。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不久前又刚落了雪,一时间红梅映雪,大片盛开的梅花像一片红白交错的海。他看见海下立着一个人,披着雪白的狐裘,正抬手取下乌黑云发上沾着的红梅,云袖滑落,露出一段弧线美好的白皙手腕。
赢轩突然站住了步子。
碧螺奇怪道:“殿下?”
赢轩没有说话,只望着前方,那姑娘却听见说话声回过头来,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他。
她张了张嘴,眼中有一瞬间失控的慌张。最终她还是猛地咬住唇,直将那殷红的唇咬出一星白点,收敛好所有情绪,才微微一笑,优雅福身道:“夫君。”
碧螺躬身:“见过太子妃。”
赢轩的态度淡淡的,好像慕容善只是一个偶遇的熟人,一如既往地温和一笑:“好久不见,夫人近来可好?”
慕容善漾开一个笑,垂眸道:“自然是好的。不知夫君近来如何?”
“尚可。”
两人生疏地客套完,便无话了。
三年前慕容善借口丁忧,为亡母守孝三年,两人一直分居两地,几乎从未见过面,彼此之间没有话题可说也是正常的。
赢轩看向慕容善,她扭头望着簌簌飘落的梅花,侧脸被雪光照映,显得线条尤为柔和。三年过去,她好像变了许多,可那双眼睛却还是温润而柔和,散发着慈悲的暖光。
两人相对无话,礼貌地互相一笑后,就都移开了目光。倒也算是一种默契。
慕容善的后背几乎要冻僵了。她拉了拉狐裘的领子,趁这个空隙转过头瞧了赢轩一眼。他还是同她梦里的一样,长身玉立,华贵而谦和,宝玉一样。
其实,她已经有许久没有梦见过他了。乍一见真人,还以为在梦里。
她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叹一口气,毒药之所以为毒药,肠穿肚烂却不自知。她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该规避之。
“阿柱。善儿。”
两人一起回头,见到来人,都自觉地福身:“给太后请安。”
宣太后微笑着望着他们,抬了抬手让他们起身。她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子,一生更是传奇,她代昭王执政期间灭义渠,用白起、魏冉,几乎掌握了整个秦国的权柄。她的身上闻不到浓重的脂粉气,只有杀伐果断的凛冽。
不过,她到底是年岁大了,已经逐渐退出了政治中心,也不再插手政事。
碧螺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宣太后的面容看上去很慈祥,任谁看到现在的她,也联想不到当初那个叱咤风云、生杀予夺的奇女子。
她指了指屋子,笑道:“有些事情,劳你们久等了。外面冷,进屋吧。”
他们进了温暖的屋子,宣太后坐了下来,赢轩和慕容善也坐下。屋里烧着碳火,暖融融的,慕容善便解下了狐裘,让婢女拿着。
“阿柱越发俊了,个子又高了些,本宫看着很是欣慰。”宣太后笑盈盈地打量着他们:“善儿倒是清减了些。我听说你常去河东施粥,行善事,甚是不错,有母仪天下的风姿。”
慕容善笑了笑:“太后谬赞。”
“哪里是谬赞。善儿没有嫁做人妇前还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性子也矜高,如今嫁了人了,反倒温和了许多。”宣太后笑说:“看着越发可心。我原先担心你们会有龃龉,如今看来,相处的还不错。善儿,你三年守孝将满,是时候搬回太子府了吧?阿柱,你说合适么?”
赢轩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眼皮轻轻一颤,才点了点头:“太后说的是。”
慕容善一怔,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赢轩。赢轩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垂着眼,把玩着瓷盏,漆黑如柱的睫毛像墨笔画上的浓影,将那形状美好的眼廓勾勒的更加明显,可那张英挺的面孔却好像无端的冷肃,叫人觉得他十分不快。
慕容善心中一沉,喜悦、忐忑、紧张,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茫然。她知道自己早会等到回去的这一天的,可这一天来了,她又如此惶惑不安。
这么多年压抑的情感早已沉在谷底,她患得患失的爱早把她变得格外草木皆兵小心翼翼。她知道赢轩厌她,所以总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样做都是错的,因而更加束手束脚,生怕一个呼吸就惹恼了他。因她还要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怎敢轻易和他靠近。
她怕赢轩会讨厌她。他们两不相见,隔着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还能抵消一些附加的情绪。可如今她就这么踏进他的生活,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占用他爱人的一切……若是她,她也会厌。
“善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慕容善恍惚地看着太后,含糊地答道:“等……等我准备好。”
太后宽容地笑了笑:“也是,离开了这么久,你难免会不适应。是我考虑少了。”
慕容善打起精神来笑了一下。
宣太后抱着暖炉,又向赢轩去问嬴泠的情况:“青阳近来可好?好久没见到她了,有些想念。”
赢轩提起胞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自是好的很,每天兔子一样四处蹦跶,十分有活力。她也常念叨着您,不过最近要准备上元节的祭礼才不得空来看望太后。”
“她也快及笄了吧?可有择到良人?”太后想到什么,说:“我听说她属意临舟那孩子?临舟可对她有意?若是有意,不妨就把婚事定下来。”
卿临舟对嬴泠自然没什么感觉。慕容善抬起眼,刚想说句什么,就见赢轩道:“怕是不成,阿泠对临舟一厢情愿,可临舟似乎是有倾慕之人的。”
太后来了兴致:“哦?你如何得知?他同你说的?究竟是谁能让京城第一公子折服?”
赢轩摇了摇头:“他没有同我说过,是我看出来的。上次春日宴,我见到那个女子伴在他身侧,临舟对她似乎很是不同。”
太后想了想,道:“是楚家的遗子吗?我听说善儿与她交好,那是个怎样的姑娘?”
慕容善温和地笑了笑,简言道:“气韵天成,不输男子。”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妙人。”
这个话题揭过之后,他们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问题,拉了家常,很是一派温馨。说完以后,太后瞧着有些倦了,他们便起身告退。
慕容善和赢轩一起往回走,却彼此无话,只能无言地沉默着。方才的谈话他们彼此几乎没有交流,就好像客气的陌生人。
慕容善稍稍落后赢轩两步,几乎想要屏住呼息。她沉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耳畔绵长的风声,忽然想起来那一天她和赢轩在后花园撞到,他拉自己起来时落下的那一段清冷的嗓音。几乎刻在她的梦里。
很快走到宫外,赢轩转过身,疏离又客气地说:“夫人与我不同路,便不相送了。夫人若是打定了主意在哪天回来,就传信给我,我自会安排好一切,请勿担忧。”
慕容善望着他,微笑道:“麻烦夫君了。”
赢轩也一笑,便回身坐上马车走了。
慕容善一直看着赢轩的马车走远,忘记了这是第多少次驻步凝视他的背影,又再一次切身体会了一遍那种无可奈何深切的悲哀。他似乎总是这么迫不及待地离开,似乎和她长久地待着一起是什么无法忍受的事。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他终究还是毫无留恋地走远了。
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用力地表演。
她有些苍凉地笑笑,那笑意里几乎掺了绝望。但她最终还是收回手,声音梗在喉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