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归歌(4)
25.不归歌(4)
乌雅趁乱放走了所有的百越犯人,自己也下落不明。有兵沿着不同的方向追去,抓住了几个潜逃的百越人,但他们都在被捕的那一刻给自己下了蛊,全部毒发身亡。
在清理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的面目全非,但瞧身形像是乌雅。大抵是遇见追兵,给自己下蛊了。
罗玥闻讯赶来,有些惋惜地合上她的眼睛:“总归是个少女,花一般的年纪……”
谢清源面色不虞地道:“早知道是这么一个事儿……”
罗玥站起身,仵作上前收敛好她的尸体,抬走了。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那能怎么办呢?想想补救的方法就好。”她道:“大人,莫要多想,我们也走吧。”
——
翌日,白起整顿军队回咸阳。
楚绿妆和卿临舟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僵,整整两天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甫一回城,楚绿妆就被卿临舟关了禁闭,谁都不准来看。乔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又问不出来,还不能去看楚绿妆,真急得不行。
卿临舟回来之后便一直再忙,常常整宿整宿地不回府。玫娘不能置喙他的事,但能感受到他心急如焚,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为他准备可口的吃食,从无怨言,许多天晚上,卿临舟疲惫困倦地回来,都能看见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玫娘守在桌边等他吃饭,吃完了又默默退下。
“玫娘……”卿临舟唤住她,可上下嘴唇碰了碰,又不知该说什么。
玫娘端着汤罐回头。
卿临舟撑住额头,抬眼看她:“你可曾觉得委屈过?”
玫娘心头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委屈同自己以为的委屈不大一样。她淡淡地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道:“不曾,大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我是凤凰还是麻雀又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大人对我很好。”
卿临舟轻轻挑起桃花眼笑了笑。
玫娘犹豫了一下,道:“近日大人为……妆娘操劳过甚,玫娘希望,大人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卿临舟笑意一敛,沉默了许久,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谁替她操劳,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从来不不肯听话。”
玫娘望他半晌,开口的语气很平淡:“妆娘很幸运。”
卿临舟讥笑两声,没做表态。只是转头道:“这些天辛苦你了,玫娘。”
她摇了摇头,默默退了出去。
之后妆娘还是照常服侍他,外人瞧着,他们似乎亲近了不少。
楚绿妆被关禁闭的事情还惊动了不少人,谢玄周,嬴泠和慕容善都想来探视,顺便问点什么,都被卿临舟拒之门外。之后谢清源罗玥,甚至孙朗都拖着受伤的身体想要跟着张辉来一趟,都被赶回去了。
这她当然都不知道,但她的日子也着实有些不太好过。
为她送饭的厨娘这些天回乡探亲了,新换的厨娘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不知道,连着几天都没有来送饭。想来说不定还有卿临舟的意思,想饿她几顿给个教训。
本来她饿几顿其实也没什么,幼年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挨饿她也忍过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的蛊毒削弱了她的体能,她现在只觉得腹中如同火烧。
她缩在屋子的拐角,艰难地向门边挪去。门缝中漏出一线光亮,她仔细地抠着门缝,声音嘶哑地道:“卿临舟……有人吗?”
她的唇上翻起了一层白皮,是渴出来的。
她喊了半天也无人应答,反倒再也发不出声音。按理说她周围一定会有侍卫看守,可是无人应答。她觉得自己在这么下去一定会死掉,但她又觉得卿临舟不可能就这么让她死掉……她抱着这样的希望等了几天,卿临舟也没有出现。她以为一时的惩罚,久久没有结束。
其间嬴泠闯进来过,冲着她嚷嚷:“你怎么回事儿啊??走的时候说的那么好听!结果还不是整出事来了?喂,你听见了没?你倒是吭声啊?玫娘那小贱人现在愈发得寸进尺了,我倒是宁愿你出来制着她……喂!你们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喂!松手!松手!放肆!放开我!!”
她还没说完,就挣扎着被问声赶来的侍卫拉走了。
楚绿妆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她额头抵着门,却说不出话。过度的饥饿让她近乎昏厥,身上伤口的疼痛也愈发明显。几天以来,她待在漆黑的屋子里,所听所感只有自己的心跳。恐惧和绝望大范围地攫住了她。焚心蛊又将这恐惧和恨意放大到了极致。她开始容易受惊,神经紧紧绷成一线。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是不受控制地、愈发绝望地想道:他真的不想让我死吗?真的不想吗?我杀了人,杀了很多人,我是个怪物、怪物!……他厌弃我是应该的,他一定想让我死!他放弃我了!他终于放弃我了!
这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激烈地震荡,她抱住头无声地惨叫起来,心跳声大的仿佛要把她震聋。
这时,门锁咔哒一响,来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心地掩上门。
“妆儿?”
楚绿妆倏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道影子,她像深陷梦魇被突然惊醒那般茫然了片刻。半晌后,等慕容善靠过来蹲下,她才从混沌中抽出一片清明,强打起精神,想喊慕容善的名字,但只发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慕容善点着一根蜡烛,急慌慌地看向她,怔了一下:“怎地弄成这幅模样?”
楚绿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狠狠喘息了一下,气若游丝道:“我想……水……”
“……哦哦,水是吧。”慕容善只能看她的唇形辨认她说了什么,连忙从盒子里端出水来,楚绿妆一把抢过,一口灌了下去,呛得天昏地暗。
慕容善急忙给她拍背顺气:“不急不急……我还带了些自己做的糕点。”
楚绿妆抹了抹嘴,缓了一会儿,掀开食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慕容善心疼地看着她,抿了抿唇,摸了摸她的背。
等吃完,腹中有了东西,楚绿妆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靠在墙壁上,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哑声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这个房间了……”
慕容善劝慰道:“好好,再也不来了。”
楚绿妆麻木地转了转眼珠,看向慕容善和她手中端着的烛台,半晌,拉出了一个笑容,装作轻描淡写地道:“三姑娘,你要是不来,我怕是要坚持不下去了。”突然,她目光一凝,拉起慕容善的裙角,紧张道:“你的裙子怎么破了?还有血迹……你是怎么进来的?”
慕容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翻墙进来的。院子的门被锁上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的。没有人听到。”她指了指门外:“这还多亏了剑风公子,他偷到了钥匙,在外面把风呢。”
楚绿妆黑黑的眸子望着她:“疼不疼?”
慕容善怔了一下,才笑道:“不疼的,就蹭破了点皮。”
楚绿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声:“谢谢你,三姑娘。”
“和我说什么谢谢。”慕容善顿了一会儿,皱眉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卿公子他到底为什么……”
楚绿妆摇了摇头,神色恹恹地道:“我也不知道。三姑娘,我好累,我……”
“妆儿?”慕容善看见她的双眼渐渐合上,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便见她头一歪,顺着墙倒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
“侍卫呢?人都去哪儿了?!”
“……脸都饿脱形了……什么时候醒……”
“……为什么没有人送饭?”
楚绿妆再次转醒时,只觉得耳边无比嘈杂,那些话时高时低,又显得无比遥远。她在这种半醒不醒的状态中又晕晕乎乎地躺了一会儿,才终于能睁开眼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妆娘醒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争吵,一起跑了过来。
慕容善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妆儿,好些了吗?”
楚绿妆一语不发地看着天花板,目光没有焦距。
“妆儿?”慕容善在她眼前挥了挥手,见她没有反应,焦急地看向罗玥:“罗姑娘,她这是怎么了?不是醒了吗?”
“她受的刺激有点儿大,有点被魇住了。”罗玥取下她头上的针,蹙起眉头:“娘娘,不如你们先出去吧,让她安静地躺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
闻言,所有人都犹豫着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乔娘就难掩怒火:“此时定有蹊跷,好端端的,为什么就发生了这种事?幸亏夫人发现的及时,罗姑娘又没有走,否则妆娘就危险了。”
慕容善皱起眉:“怕是有人有意为之。”
嬴泠还记得卿临舟看到楚绿妆时的脸色,她连话都不敢说。她小声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
乔娘叹了口气,神色疼惜:“妆娘她脾气虽硬,平日里看不出来,但也是个脆弱的孩子啊……”
嬴泠嘬着嘴不吭声了。心里嘀咕着,再脆弱也让人讨厌,但看她现在这么惨,就善心地放过她吧。
慕容善低声道:“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否则有一就有二。”
——
“你说你忘了?”
卿临舟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扶手。他披着云纹白鹤的大氅,刺绣的金线泛着细碎的光,整个人看起来像玉器一般温润又古雅。但秀英却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惶恐地伏在地上,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明明是寒冷的三九天,她却冒了一头的汗。
卿临舟的手里握着一截鞭子,长长地垂在地上,鞭尾刚好落在她的视线里,她就直愣愣地望着那截鞭子,紧张地手脚麻痹,心跳声砰砰地震着她的耳朵。
卿临舟倾了下身子,声音冷而低:“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敢忘?府里养你,是让你忘这忘那的吗?!”
秀英崩溃地哭出来:“大人饶命!我真的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我……我不是故意的!”
卿临舟冷笑一声:“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你究竟是不是故意,谁又知道?”
秀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我错了,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卿临舟用手卷着鞭子,懒得听她解释。他冷冷地俯视着她,招了一下手,就有家丁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拉了起来。
秀英满眼恐惧,剧烈地挣扎起来:“大人……大人!”
那位平日里总是轻佻风流的大人,此时正漠然地看着她,总是斜斜上挑的桃花眼垂了下来,黑色的瞳仁冰冷一片。
秀英忽然感觉,也许这才是大人真正的样子,她这一次,真正触了大人的逆鳞。
“妆娘这几日是怎么过的?”卿临舟敲着扶手,慢悠悠地说:“把她关起来,打断她的腿,不准吃不准喝。我要她自己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忘了。”
“是。”
秀英霎时绝望地睁大眼睛,眼里全是破碎的光亮,像是不能相信一向温柔的大人为什么会这么残忍地对她。她直直地望着卿临舟,忘记了挣扎,就这么木然地被家丁拖走了。
卿临舟闭上眼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玫娘望着他,欲言又止地道:“大人……”
卿临舟没有抬头,应道:“什么。”
玫娘轻声道:“若她确是无心,这样的惩罚,会不会有些太重了。”
卿临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那又如何,她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
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动他的人,不管有心无心……就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玫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帮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没有再说话。
剑风走进来时,脚步顿了一下,才继续上前道:“大人,楚姑娘醒了。”
卿临舟猛地站了起来:“她可有事?”
“并无大碍。”剑风犹豫了一下,道:“只是神智还不曾完全清醒。”
卿临舟厉声道:“什么叫还未曾完全清醒?”
剑风低下头:“罗姑娘说……楚姑娘怕是被魇着了。”
卿临舟闻言,紧紧皱起眉头,推开他快步朝着楚绿妆的院子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