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怀中沙(1)
26.怀中沙(1)
——爱就像是怀中的沙,细腻却松散,稍不注意,它就飘走了。
罗玥轻轻带上门走了出来。三人都围了过去,她将针都放回针袋里,道:“并无大碍,她只是需要缓一缓,不必太过担忧。”
她收好药箱,想了想,问道:“之前乌日格之行,我也在场。我觉得,以防中蛊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是得多注意些。”
慕容善一愣,忙问道:“她中了蛊?是什么蛊?严重吗?”
罗玥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她看了三人一眼,避重就轻地说:“只是楚姑娘当时有些失控,应该是受了蛊的影响。”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楚姑娘可曾树敌?”
乔娘失笑:“妆娘这孩子身世有些坎坷,想要她命的怕是有不少……但她很精明,加上自己性子懒散,很嫌麻烦,还不曾在府里得罪过谁。”
罗玥点了点头:“那就是旧敌了?”
慕容善拧起眉,神色有些忧虑:“若是他们真能渗透进廷尉府,那就棘手了。”
嬴泠看她们个个面容严肃,纳闷地想,为什么她们都把这件事想的那么严重?万一就是谁看这丫头不顺眼想整她呢?
这时,罗玥忽然看向她们身后,躬身行了一礼:“廷尉大人。”
嬴泠的眼睛瞬间亮了,她雀跃地转过身:“临舟哥哥!”一回头便看见了跟在卿临舟身后的剑风和玫娘,见到那娉婷袅袅的身影,她的脸又跨了下去,小声嘀咕道:“阴险小人。不是那死丫头也轮不到你!”
卿临舟走过来,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怒色,他冲她们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房间的门,随即轻声问道:“妆娘怎么样?”
罗玥摇了摇头:“还未曾完全醒过来。”
慕容善道:“卿公子可曾审问出什么来?”
卿临舟皱起眉:“厨娘说是忘记了……但我怀疑那厨娘在撒谎,不过,我总有方法撬开她的嘴。”
慕容善点头道:“那便好。妆儿这事,我必须要替她做主的。”她看向卿临舟,紧接着话锋一转:“也不知妆儿究竟犯了什么事,要大人这般罚她?”
剑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敌意,这位太子妃一向温和低调,很少以势压人,一旦拿出了太子妃的气势,那便是真的动了怒,他忙想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若是不这么做……”
卿临舟抬手打断了他,也没有恼怒:“家事罢了,不便多言。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才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我知道夫人向来将妆娘当做挚友,我定会查清楚,给夫人一个交代。”
慕容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道:“卿公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会对她产生多大的影响?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对她意味着什么?”
卿临舟愣了一下,片刻后,他才低声道:“抱歉。”
玫娘倏地抬起眼看向他,剑风也急道:“可是大人,这根本不是你的……”
卿临舟摇了摇头,随即轻抿了一下唇,看向罗玥:“妆娘在休息吗?不知我能否进去看一眼?”
罗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也好,但要注意,不要惊扰到她。”
“多谢。”卿临舟踏进屋里,轻轻掩上了门。
慕容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抬起手按了按额角。
嬴泠条件反射地想要跟着他,但又不能这么开门进去,只能气闷地站在门外,这么多天没有人同她吵架,她竟然觉得牙齿有那么点儿痒。
玫娘静静地望着半开的窗户,神色半明半晦,片刻后,她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卿临舟拨了一下安神香的香灰,等白色的烟雾袅袅飞起,他才走到楚绿妆床前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楚绿妆整个人瘦了一圈,她毫无反应地仰头望着天花板,睁着空茫的双目,动也不动,只偶尔很缓慢地眨一下眼。
卿临舟眉心极轻地皱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次会被磋磨成这样。秀英被换过来的时间不长,慕容善和剑风来看她时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短的时间,她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的?
此刻的楚绿妆看上去憔悴极了,她那样坚韧又要强的姑娘,很少露出这样苍白疲惫的一面。卿临舟觉得,她好像的确是有些太瘦了。
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抚了抚楚绿妆的眉头和脸颊,眼里明暗交错,痛楚又无措,像水波沸腾翻涌,挣扎着压下一切张狂叫嚣的情绪。
他的情绪一直压的很好,他想笑就笑,笑的春风十里满城花开,搅动一池春水,想撒谎就撒谎,胡天海地旁征博引,连他最亲近的姑母都看不出分毫异常。可现在他以往好好压制的所有情绪都想要冲破壁垒和堤岸,像洪水一样冲走他所有的理智。
这可真是要不得啊。他很早就知道,有个人,他一旦遇见,就甩不掉了。
他小心地握住楚绿妆的手,她的手指在被握住的瞬间幅度很小地缩了一下,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五指,低低道:“……死丫头,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么会闯祸,若要罚,他又舍不得。愁人的紧。
他不禁开始回想,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太古怪了,中蛊伤人、突然昏厥……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没说?
“你是不是……”他喃喃着低语了两句,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些疲惫,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了,反正我从来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你又从来不肯说。
他又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在楚绿妆的后颈上轻轻敲了一下,楚绿妆双目一阖,头微微朝着他的方向歪了歪,便睡了过去。
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她,孙朗抱着大福,忧伤的说:“老大,你看,你不醒,大福都瘦了一圈了!”
他想了想,又说:“老大,你别是因为刺伤了我所以抑郁成疾了吧?”他憨憨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没事。我都说过会尽力护着老大了,你别过意不去,我都没放在心上……等等,大福?!你的脚还没有洗!!!”
孙朗惊恐地声音都变了调,他口中“瘦了一圈”的大福正艰难地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手脚并用地挤到楚绿妆脸边,伸出舌头舔了她一脸口水,还在她洁白的领子上踩了一个沾着土屑的脚印,表达对这个名不副实的主人的慰问。
孙朗看着被舔得油光水滑的楚绿妆和她领子上醒目的脚印,心里咯噔一声,左右一望四下无人,慌忙携着罪魁祸首心虚逃逸。
“不好意思老大再见,下次再来看你!”
乔娘端着水盆走到门边时,就看到一人一鼠一溜烟儿地跑远了,她疑惑地推开门,刚放下水盆,就看到楚绿妆一脸的口水印和衣领上的脚印,当即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天杀的哟!我才给她换的衣服!”
临近傍晚时,等到来过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楚绿妆终于醒了过来。
替她擦拭身子的乔娘第一个看见她睁开眼,乔娘起初还不太相信,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道:“妆娘?”
楚绿妆躺了一整天,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肩膀,见状疑惑地看向乔娘:“……怎么?”
乔娘手里的汗巾落在了地上,她简直要喜极而泣,忙上前握住楚绿妆的手,笑道:“妆娘,你终于醒了。”
楚绿妆闻言愣了愣:“我睡了很久?”
“可不是。”乔娘拍了一下她的手,这几天她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加深了些,此时一笑眼角都翘了起来:“大家都担心坏了,尤其是大人,在这守了你许久,最后还是玫娘劝他,他才回去的。”
楚绿妆听见卿临舟,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张开嘴,片刻后却又默默合上了,什么也没有说。
乔娘兴奋地站了起来:“你先躺一会儿,我这就去告诉大人……”
楚绿妆一愣,就想伸手拉住她,但她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臂刚抬了一半,乔娘就已经冲出了门。她叹了口气,收回手,发了会儿愣,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昏厥前心中歇斯底里的愤恨都还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有些胃痛,也有些想吐。
窗外暮色四合,夕阳耗尽了最后一点儿余晖,缓缓沉了下去。侍女在院子里点起了一盏盏灯笼,红色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夜色像是一潭漆黑的水。
更漏已沉,天上星子点点,月晕散发着淡淡的紫色,沉沉的,也凉凉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揉了揉额头,呼出了这几天一直哽在胸口的浊气。
卿临舟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楚绿妆逆着光在玩影子。她可能是有些无聊,就用十只手指摆出不同的造型,烛光在墙上打下影子,有时候是一只狗,有时候是一只兔子,有时候是展翅的老鹰……玩的不亦乐乎,都没有注意到他走了进来。
他停在了门边,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她。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雪夜,楚绿妆蹲在他门前拾雪,送了他一捧雪一袋梅。这都是她难得露出一丝稚气的时候,本来这个模样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但她给别人看的总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讨打模样,忒不真诚了。
他倚在门框上,想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
乔娘察言观色,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待下去了,便端着水盆手巾出去了。
楚绿妆回头看了过来,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让他看见了自己傻不愣登的玩影子,觉得有些丢人,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摸了下鼻子。
他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好些了吗?”
楚绿妆撇了撇嘴:“托您老的福,还健在。”
卿临舟愣了一下,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随即挑起眉:“怎么,你还挺委屈的?”
楚绿妆道:“不敢。”
“天底下有你不敢的事?”卿临舟端起桌上的药,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吹凉了喂给她:“喝。”
楚绿妆弯了下苍白的唇,就这他的手喝了一口,乌黑的眼珠望向他:“您这弄得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啊。我担心会折寿。”
卿临舟哼笑一声:“你这种祸害还想折寿?不要为祸苍生就好了,再说本大人亲手喂的药可遇不可求,你可好好珍惜吧!不识好歹的死丫头。”
楚绿妆笑了笑。
卿临舟道:“再过一日便是上元节了,你想出去玩玩吗?”
楚绿妆被药苦的一皱眉:“可以?”
卿临舟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楚绿妆笑道:“这么好?”
这时,门外有人敲了三声,卿临舟应道:“是玫娘吗?进来吧。”
楚绿妆一怔,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卿临舟笑了笑:“她这些天敲门总是敲三声,我都习惯了。”
楚绿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勉强吞下药,苦的咧嘴。
玫娘推开门,低声唤道:“大人,妆娘。”
卿临舟回头:“何事?”
玫娘走进来,就看到卿临舟端着的碗,目光轻轻一凝,随即垂眸走过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大人,您晚上没有用膳,妆娘刚醒,也没有用过膳。我做了些,便带过来给你们吃了。”
卿临舟接过食盒,闻见熟悉的香味,桃花眼一弯,笑意潋滟,颔首夸赞道:“真香,辛苦你了。”
楚绿妆也抬头示意道:“有劳,多谢。”
玫娘摇了摇头:“没事,只不过,我做的有些急,是按着大人的口味来的,可能妆娘不太吃得惯。”
楚绿妆心道,看她的样子,应该本来只是来给卿临舟送饭的,现在又多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她本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口味,自然无可厚非。便不甚在意道:“没关系,他这么挑,吃的肯定不差。我又不挑。”
卿临舟闻言,轻轻一扬眉:“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玫娘缓慢地笑了笑,笑里却没什么意味。她柔声道:“趁热吃吧,免得晚些凉了……那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卿临舟含笑道:“自己小心,若是磕着了碰着了,我也会心疼的。”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喁喁的说话声,衬着摇曳的烛光,温暖的像要把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撑满。
“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像这般心灵手巧善解人意?”
“下辈子吧。”
“呵,我看也是。”
“药太苦,不想喝了。”
“不可能。良药苦口。”
“……加点糖总成吧。”
“你怎么这么多事?”
她掐了一下掌心,深呼一口气,背着手关上门,“咔”地一声,将所有声音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