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因为汪曼春受了伤，唐山海并没有着急赶去机场，而是就近在一块遭受袭击并不严重的地方先落了脚，开了个房间，把她安顿在房间里，然后打算出去给她买药物治疗。

  才走出两步，唐山海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找到了汪曼春放在里面的一件白色衣衫，赶紧拿出来给她温柔地披上，遮挡住蓝色旗袍上晕染开的那一片鲜红和污渍，“你这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先披一下这件，我一会儿找找有没有没关门的商店，再给你买一件回来。”

  汪曼春呆呆地坐在床头，任由他的动作。不言不语，连目光也一动不动。

  唐山海飞一样地奔跑着，外面人荒马乱，他突然意识到买衣服是不现实的，于是拿了点药就匆匆往回赶――这里并不安全，他们还是应该迅速地坐飞机赶回重庆。

  但当唐山海推开门的瞬间，他却立刻愣住了――

  因为汪曼春坐在了窗台边。

  灰尘和黑烟渐渐散去之后，阳光照进了这小小的屋子，也照亮了她身上披着的洁白的衣衫，照亮了她乌亮的长发和绝美的脸庞，却唯独没有照亮她眼睛里的灰白。

  她就像一尊最完美的雕像，静静地，优雅地坐在那里。

  他们身处高楼，汪曼春稍微一动，就会有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险。

  唐山海紧张地把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他轻轻笑着，故作轻松地问，“曼春，你在那里做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我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汪曼春恍若未闻，只是看着窗台外的民不聊生，默默垂泪。

  汪曼春是唐山海见过的最骄傲、最霸道、最自信、最强大的女人。但现在，她却像一个易碎的娃娃那样，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谁都可以将她毁灭。

  或者说她打算自我毁灭。

  唐山海小心地挪动着步子靠近她，“曼春，过来，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汪曼春警觉，回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来制止他的靠近，“你站在那里别动，我有话和你说。”

  唐山海不敢再动，“你下来，那里太危险，有话下来我们再说。”

  “不用了，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就想再和你说几句话。”汪曼春看着他，擦了擦眼泪，微微的笑了，“唐山海，谢谢你肯和我搭档一场，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种种照顾和关心，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温暖……你是个有理想有感情的好青年，我会祝福你，会替你祈祷，祝你能杀敌立功，更祝你平安一生。希望你能安全地活过战争的浩劫……唐山海，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

  汪曼春的脸色白到几乎透明，有光影打下来，她脸上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恬静。

  “那你呢？”唐山海的声音颤抖地厉害，“你不用祝福我，因为我们是要一起杀敌，一起战斗的……”

  “我不配，我也自有我的去处，”汪曼春往外面看了看，这里虽然不比刚才防空洞里的景象惨烈，但人来人往间也是痛哭和哀嚎，她不由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从这里跳下去是必死无疑吧？会不会很疼？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很恶心？

  她真的会死吗？会坠入最深层的地狱吗？会不会再次重生？重生以后还是不算汪曼春，还会不会遇到明楼和唐山海？

  汪曼春的脑子里飞速地划过这些奇怪的问题，只需要迈出半步，松开手，她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她脸上的笑容带着迫不及待的释然，这是她应得的下场，也是她的归宿和解脱。

  唐山海还在努力安抚汪曼春的情绪，“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想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汪曼春再次被唐山海从混乱的思绪里唤醒，她突然又笑了，笑容诡谲又悲凉，她反问，“唐山海，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汪曼春厉声呵止，她不想再欺瞒他，“我是个卖国贼！我是个魔鬼，我罪大恶极，我该死！我的罪孽已经无法偿还，死亡，才是我应得的归属……”

  “汪曼春！”唐山海的声音也拔高了，他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慌张和恐惧，“我不管你的家庭是做什么的，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不管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描述自己……但我有眼睛，我能看见你！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汪曼春，是军统的学生，是我的生死搭档！”

  汪曼春一时间被他的气势震吓住，竟也忘了回答。

  “记得吗？我们不久前还在上海执行活动，我们为党国换取了一份秘密文件，为民族除了一个汉奸……还有，我们在军校训练了这么久，汪曼春，你是救国者，不是卖国贼！”唐山海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往汪曼春走过去，“你不要再胡闹了好吗？我们只是过来执行任务，遇到空袭也只是个意外。如果你被惊吓或者震撼到了，就更应该鼓足干劲，以期早日毕业上阵杀敌，而不是坐在这里寻死觅活！”

  “你别过来！”汪曼春慌张之下急忙翻出窗外，把两腿直接悬在大楼外沿，衣衫在骤起骤落的风中飞扬起来，仿佛一眨眼就会从唐山海眼前消失，“别动！你不许再过来！”

  唐山海吓得腿一软，立刻停住不敢上前。他粗略计算，他们之间还有三步的距离。

  唐山海觉得自己的心都紧张地不会跳了，他还在努力地梳理思路劝解这，“是因为你的家族吗？无论你的亲人做了什么，都不该由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来承担。汪曼春，清醒一点，你和他们不一样。下来，我们该回重庆了。”

  “如果一样呢？”汪曼春仰起脸看了看天空，突然笑了，“唐山海，我有一个问题，在心里埋了很久……我没有问过明楼，但我知道明楼的答案。现在，我也想问问你……如果，如果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汉奸，是日本人最忠实的走狗；如果她的手上沾染了无数同胞的鲜血；如果她残暴不仁，叛国投敌，大力地扑杀国人和抗日力量……你说，她该不该死？”

  唐山海坚决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的无比认真，“没有这种如果，因为你不是她。”

  “如果我是呢？”汪曼春的眼睛氤氲着一片湿气，泪光朦胧中，她仿佛在唐山海脸上找到了昔日举枪打死自己的明楼的身影，“如果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该死？你会不会……会不会亲手杀了我？”

  “曼春……”

  汪曼春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时空仿佛错乱了，她分不清前世今生，只有这一个问题，她只要得到了答案，就会纵身一跃，得到永久的解脱。

  于是她尖叫起来，“我问你会不会？！回答我！如果那样的我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一枪打死我？！”

  唐山海静静看着她。

  他不明白汪曼春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问题，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清楚地看见汪曼春眼底的混乱。

  唐山海就这样深深地看着汪曼春，目光如海，重量如山。

  他只想着怎样才能趁她混乱的时候冲上去救下她。

  眼前的唐山海和记忆里的明楼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汪曼春死死地盯着，等待着答案，她近乎哀求地哭泣起来，“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打死我？”

  唐山海一个箭步冲到汪曼春的面前，同时脱口而出两个字，“我会！”

  汪曼春立刻噤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落地了，狠狠地，划破了她的灵魂，带着近乎绝望的哀鸣声，她往外探了一下身子，抓着栏杆的手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