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是空枪！

  唐山海笔直地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

  王天风感到很意外，通常这种“濒死前的训练”，没有一个学员在最终得知是空枪时，会枪不落地，人不倒地，魂飞胆裂，外强中干的。

  但唐山海是第一个魂魄俱在的人。

  这个房间在“咔”的一声之后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彼此间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汪曼春才哭着扑上去抱住唐山海。

  唐山海反手抱住她，双目酸涩，他感受到她在瑟瑟发抖。

  “你们顺利毕业了，恭喜逃出生天。”王天风笑着说，“每一个站着走出这座特殊军校大门的战士，我都会让他们有一段回味无穷的毕业经历，以至永生难忘。”

  汪曼春的眼神几乎可以吃人了，唐山海单手搂着她的肩膀，压制着她暴涨的愤怒情绪。

  王天风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教了你们很多，死地求生、百炼成钢、天道铁律。其实，就是一句话，舍得牺牲！你们今天，做到了。”

  汪曼春肿着眼睛收拾行礼，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王天风站在窗外对着唐山海招了招手，无声地说，“出来，陪我走走。”

  王天风和唐山海沿着萧萧落叶铺满的小径走到寂静的山林里，树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湿气很重，空气里裹着新翻泥土的芳香，军靴踩在泥上，深一脚浅一脚。

  “后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王天风口气很淡，“你不会和汪曼春一样记恨我安排的特殊的毕业考察吧？”

  唐山海的脚步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不会。”

  王天风残忍地说，“如果你们两个都没有拿起枪选择牺牲的勇气，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把你们都杀死。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的荒冢吗？那下面埋了很多这样死去的孩子。”

  唐山海只觉得背后一凉。

  “我在军校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有的送到了秘密战场，有的送到了郁郁葱葱的荒冢里，有的送到了血火纷飞的战壕。这些孩子有的敦厚，有的清婉，有的温和，有的烈性，都是好人。就算有贪生怕死的，也是好人。他们只是生错了时代，来错了学校，找错了对象，走错了一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天风长叹了一口气，“送走你们，最难熬的就是等待，有的时候等来你们立功的喜讯，有的时候等来你们失踪的消息，一旦失踪，你们的骨头和血屑，你们的头发和指甲，我都不可能碰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到荒冢去，看看埋在那里的孩子们……”

  唐山海颤声问，“为什么不让我们都战死在沙场呢？采取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来考验……我们是人，哪个人不贪生怕死呢？”

  “是啊，可我把贪生怕死的孩子送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一个贪生的孩子，会毁掉我们整个行动网，一个贪生的孩子，会图自保出卖组织。你们一旦走出这个门，所有的危险都是真的了。行动中无所依凭，没有后援，精神上人格分裂，备受摧残，时时刻刻置身于险境。死亡对于你们来说，就变成家常便饭了，稍有不慎，就会自我毁灭。一个优秀的特工，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畏死；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谁也别信，甚至包括自己。”

  王天风的话让唐山海深有感触，心底不由生起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王天风的确是个疯子，前提是他的确是个英雄。

  王天风拍了拍唐山海的肩膀，“行了，回去吧。明天，我会把你们毕业后的去向安排给你们。”

  唐山海颔首，转身离开。

  王天风看了他的背影半晌，举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走着走着，突然听见一声“老师”。

  于是他停住脚步，回眸一看，唐山海立在树林里，站着笔挺的军姿，清雅、英俊、自信满满。

  这样一个帅气中透着坚忍不拔的军礼，让王天风归去的步履轻健，频频回首。

  夜幕下，唐山海的身影岿然不动。

  再回首，王天风看见了唐山海身边站着的汪曼春。

  一样挺拔的身姿，汪曼春和唐山海并肩而站，落了一身的月华星光。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

  从王天风把汪芙蕖的信送给汪曼春时，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去处。

  她抵触着，逃避着，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她的毕业安排，就是回上海，跟随叔父汪芙蕖进入新政府，然后潜伏。

  汪曼春知道自己会成为和明楼一样的伪装者。

  王天风打量着她的神色，太平静了，她的眉宇间一片坦然，“这就接受了？不闹了？”

  汪曼春苦笑，“有用吗？我和你争执了这么多次，哪一次到最后不是我自己吃了苦头？”

  “看来是学乖了。”王天风大笑，“我也算没白费心思。”

  汪曼春只是冷笑。

  “凭借汪家在上海的名声，还有汪芙蕖在新政府的地位，你平步青云，走入新政府核心和日本人直接打交道再简单不过。整个学校都没有人可以和你一样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优势――他们想要潜伏进新政府高层，可能需要几十年的努力，而你，甚至几个月就可以办到――你是最合适的伪装者。”

  汪曼春点了点头，“或许吧，我会尽力的。”

  王天风把机票递给汪曼春，微笑，“今天晚上的飞机，回去以后怎么和汪芙蕖解释，不需要我教你吧？”

  汪曼春接过来，离开的脚步有些迟疑，她终于忍不住询问，“唐山海呢？”

  王天风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还关心他？”

  汪曼春反问，“难道搭档之间不应该关心一下吗？如果毕业之后各奔东西，那这么久的一起训练是为了什么？”

  “说的好。”王天风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电文，递给汪曼春，“自己看看吧。”

  “上峰手谕，毒蝉淋漓血性，忠勇可鉴，特委任于军统上海站，三日内赴任。盼坚忍奋斗，为国建功。”

  王天风解释，“你在新政府搜集到的情报，想办法传递给他。”

  汪曼春把电文双手奉上，还给王天风，“明白。”

  王天风又笑了笑，“当然，这只是我的安排。如果他愿意，如果他有能力，他可以走到明处，与你一起在新政府潜伏伪装。”

  “不必。”汪曼春一口回绝，冷淡的语气中透着决绝，“没有人愿意披上魔鬼的外衣。他虽然在地下工作，但他身上还能沐浴着阳光，不必让他和我一起陷入黑暗。”

  “这是你们的选择。”王天风看着汪曼春，她长大了，从毕业考核结束后，这个女孩子就仿佛脱胎换骨一样地成长成熟起来，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军人。“记住你的代号，樱花。”

  “我一定不辱使命！”汪曼春立正站好，行了个军礼，“老师再见，保重！”

  “保重。”王天风微笑，“但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汪曼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也不多说，转身离开了王天风的办公室。

  比汪曼春本人更激动的是唐山海，“你要去新政府？”

  汪曼春故作轻松地对唐山海笑了笑，“是啊，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比你先走。”

  唐山海定定地看着她，一针见血，直击灵魂，“你怕吗？”

  汪曼春的表情凝滞了片刻，她扯动嘴里的肌肉勉强笑了笑，“这有什么可怕的，都是执行任务罢了。”

  唐山海给了她一个拥抱，温柔而坚定，“等我，我会很快走到明处，和你并肩，与你一起分担。”

  “我不需要……”

  唐山海打断，“我会一直做你的后路。”

  汪曼春心里陡然生起一阵酸涩和痛楚，她坚定地推开唐山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无比郑重，“我不需要后路。唐山海，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就好好活下去――我要你记得我，记住我一辈子。我只希望有一个人能知道我是军统的特工汪曼春，而不是新政府的汉奸汪曼春！”

  唐山海的眼眶有些酸涩，喉咙里被什么塞住一样无法呼吸。

  汪曼春的眼角有泪水低落，但她的笑容是这样的云淡风轻，“不要忘记我，请你永远也不要忘记我。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记得我做过什么，承受过什么，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我来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