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雨已经停了。

  夏日的雨来去匆匆，但空气中夹杂着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的潮湿味道久久弥漫，不曾消失。

  汪曼春安然坐在梁仲春平时喜欢坐的位子上，看着他殷勤地给自己端上喜欢的茶水。

  梁仲春满脸堆笑，“汪处长，那人审问出来了吗？”

  汪曼春冷笑一声，反问，“他是谁，梁处长难道不清楚？”

  梁仲春哂笑，“我怎么会清楚？军统？”

  “别装傻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汪曼春推开茶水，眼睛微微上挑，“人家老婆儿子还在你小妾的别墅里藏着呢。”

  梁仲春脸色发白，他咬着牙齿，心底狠狠咒骂着那个这么快就交代了一切的废物，他拙劣地解释着，“汪处长已经知道了啊……我这不也是为了考验一下唐山海吗？”

  “恐怕梁处长想考验的不是唐队长，而是我汪曼春吧？”汪曼春双眼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大海，深沉地近乎阴暗，“我知道我空降到76号分走了你的权力，你怀恨在心，但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还是想不到，你居然恨到要置我于死地！”

  梁仲春摊开手，仍在装作无辜，“汪处长这话从何说起，我可承受不住啊。”

  “非要我把话都说明白是吗？原来梁处长敢做不敢当，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汪曼春霍然起身，眼里的冷光骇人，她一步一步逼近梁仲春，“昨天，你明面上和我商量如何考验唐山海，背地里却已经在怀疑和算计我。前脚你‘无意’向唐山海透露了我的住址，后脚就派人埋伏偷窥唐山海来找我时的场景……唐山海是真叛变还是假投诚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想借此除掉我！”

  梁仲春被她的气势逼迫得一路后退，握着拐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汪曼春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最初梁仲春真的只是怀疑唐山海投诚的真假，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山海对汪曼春毫不掩饰的爱意和亲近。

  他太了解军统的人的脾气，他们视国家和信仰为一切，根本不会沉溺美色或者耽于爱情。所以如果唐山海真的是军统派来的潜伏者，那么汪曼春一定也是他们的人。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梁仲春又激动又惊喜，于公于私，他都恨不得一举除掉汪曼春。所以他故意透露了消息，由着唐山海去找汪曼春商量对策。

  如果唐山海是假投诚真潜伏，那么军统的人当然不会开展锄奸活动来刺杀他。为了证明清白，他的同党汪曼春必然会再派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刺杀唐山海。于是梁仲春决定先下手为强，唐山海根本不会认识汪曼春派来的人，所以只要梁仲春的人先动手，他就一定会以为这是汪曼春的手笔，然后承认那人的军统身份。

  只要唐山海承认了那壮汉是军统的人，梁仲春就会立刻站起来指出他的真实身份，那么汪曼春和唐山海必然暴露，等待他们的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昨天手下的人报告汪曼春放唐山海进了她家门时，梁仲春几乎确信了自己的怀疑不错，他以为这一次肯定万无一失。

  但事与愿违，唐山海不仅否认那人来自军统，汪曼春还拦下了审问的事，直接摸清了他的所有计划。

  梁仲春顿时傻了。

  汪曼春笑了，怨毒的恨意从她眼底流泄而出，“梁处长，想不到吧，你以为你给我设了个圈套就可以把我污蔑成抗日分子。但早在昨晚我故意让唐山海进屋做给你的走狗看时，这个局已经换了主人换了方向――现在，是你把自己圈在了里面，绳索在我的手上。”

  梁仲春冷笑，“原来汪处长早就看穿了，故意引诱我出手。”

  “若不是这样将计就计，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梁处长满心想着的不是为新政府效忠，而是把我这个同事兼竞争对手送上死路。”汪曼春幽幽一笑，猛然拔起腰间的枪，对准梁仲春的胸口，“输赢已定，可惜了梁处长的巧妙心思，你还是输了，因为你错怀疑了我对新政府的忠诚。现在，你的命就捏在我的手里。梁处长，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能力，你要真把我逼急了，我会在卸任之前先送你去地狱！”

  梁仲春顿时汗毛竖起，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立刻换上讨好的假笑，“汪处长，我们同僚一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如果我笨一点真的被你算计了，我还有机会说话吗？”

  汪曼春走到梁仲春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枪逼近他的颈部动脉。他们的脸只有一寸之隔，汪曼春眸里的寒光几乎把梁仲春冻伤，她清晰地看见梁仲春脸上松弛的肌肉在微微颤抖，那上面虚浮的油腻虚伪的笑容不堪一击。

  汪曼春满意地欣赏着梁仲春眸子里的恐惧，刻意地拉长了声音，让她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磨在梁仲春的心口，延长他的痛苦和担忧，“我喜欢聪明人，对你一直有敌意也有敬意，但不代表我愿意为你鱼肉！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南田课长，如果她知道你喜欢的只是权力，为了杀我，可以不顾新政府和特高课的安全……你猜你死的会不会很惨？”

  梁仲春目光已经灰白。

  汪曼春当然可以借此除掉梁仲春，但她并不打算这样做。她和梁仲春公事了两辈子，也算是知己知彼，如果毁了他换一个新人来，汪曼春做事反而会束手束脚。

  但就算要留他一命，也要警告恐吓一番才算痛快。

  汪曼春猛然松开手，目色阴沉，“我刚过来时你给我说过一席话，我至今记忆犹深。如今，我也要把他还给你，也希望你好好品读。”

  当时梁仲春对着新开的汪曼春告诫，“汪处长，南田课长虽然有意提拔你，可是她毕竟是日本人。76号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守得住守不住，都要看76号的工作效益――只有我们才是紧密相连休戚相关的同事。”

  如今换作汪曼春轻启朱唇，一字一句地对梁仲春警告，“外界总传说，我们76号二春争权，我们从不辟谣，为什么？我们要让日本人对我们76号放心！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今天扳倒了我，就等于把整个76号送到日本人枪下，也就等于给你自己挖坑找死！”

  梁仲春赔笑，“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汪处长息怒。这件事您就大人有大量，别捅到南田课长那里去，好吗？”

  “日本人那边你去解释，我会配合……记住，我不是放过你，我只是为了76号。”汪曼春转身想要离开，又突然顿足，回眸一笑，“但我还是希望梁处长以后做事过过脑子。”

  梁仲春急忙点头哈腰地称是。

  汪曼春的目光撇过办公室角落里放着的还在滴水的雨伞上面，她无比庆幸自己曾和唐山海同住过一段时间。那些夜晚，两个人隔着挡板的交流形成了他们特殊的暗号，简单的几下敲击就可以传递很多信息。

  所以她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接着敲击伞柄给唐山海传递讯息而不让其他人怀疑，包括旁边老谋深算的梁仲春也没有察觉到异样。

  唐山海经过电讯处时看见了被人拖出去的小李的尸体。

  他敛眉微蹙，声音低沉，“这是……”

  搬弄尸体的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对着唐山海敬了个礼，“唐队长好。这是电讯处新来的人，刚刚惹怒了汪处长被处决了。”

  唐山海心下一凛，眉目却舒展开了，“汪处长果然做事泼辣。”

  “这哪是泼辣啊，简直是疯狂！”那人见唐山海面色柔和，一脸苦相地诉说，“我们在她手下做事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简直是给阎王爷当差，一个不小心可就小命不保了。”

  “说什么呢？”后面来了个人一脚踹翻正在吐槽的小伙子，看起来是个小组长一般的角色，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有几条命在这里诋毁汪处长的名声，脑袋不想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唐山海点头哈腰地赔笑，“唐队长见笑了，小孩子不懂事。”

  唐山海会心一笑，“无妨。汪处长女中豪杰，我倒是欣赏她处事的果决凌厉，不知道电讯处愿不愿意让我加入？”

  那个小组长眼睛一亮，仿佛找到救星一样眉开眼笑，他正在为了电讯处找不到愿意给汪曼春干活的人而忧愁，唐山海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他喜形于色，忙不迭巴结奉承，“当然好啊！能者多劳，电讯处如果能有唐队长加入，从此以后一定事半功倍。”

  “那太好了，我会亲自和汪处长请示。”唐山海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忙吧，不耽误你们了。”

  小组长对着唐山海离开的身影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