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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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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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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过秋至,七月流火。

  明楼在一个微微有些清寒的雨天的早晨归来,时隔多年,他的脚终于再次踏上了故乡的泥土。

  明楼回国的第一站就是上海沪西极司菲尔路北76号,汪伪特工总部的所在地。

  马路对面的西式洋楼下,他一身欧式西装,戴着宽边金丝框眼镜,虽显清瘦但不乏俊逸。

  对面的七十六号办公厅一片寂静。

  明楼含着一丝笑意静静等待,他刚刚打了电话给汪曼春,电话那头的她声音都激动地发颤,他笃定她一定会出来迎接他。

  细雨绵绵,秋叶纷飞,人群寥寥的街衢竟显得有些萧瑟凄凉。

  汪曼春站在高楼窗前,近乎痴迷地看着对面街上立着的那道身影。

  她只是痴痴地看着,眸里已经一片水色。

  汪曼春知道,他们一旦见了面,就是新关系的开始――他们之间的新关系将充斥着利用和算计,国恨家仇矫揉成一团,再也理不出那一根单纯的感情线。

  所以在见面之前,她想多看他几眼,她要把这个爱了两生的男子的身影烙刻在心底。

  明楼长身玉立,他的面容隐在伞下,汪曼春无论怎么探头也看不真切,于是她只好望着他的身子。望着他挺拔又瘦削的身形,望着他曾经抱过她无数次的坚实手臂。

  他们曾是对彼此最熟悉的人,他们曾一起走过那么长的时光,曾手牵着手,走过他掌纹上那条长长的感情线。

  可是为什么后来的汪曼春死在了明楼枪下呢?

  汪曼春的手死死握拳,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允许这一段感情再次走到尽头。

  汪曼春对着明楼飞速地跑了过去,她没有打伞。

  明楼一双深邃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迎了她几步给她撑起雨伞,然后对她张开双臂。

  一眼万年。

  当这个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时,汪曼春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所有设想和决心有多么单薄,单薄到一触即碎。

  短短几秒间千思百转的情绪在她的脑海里划过,她什么也来不及抓住。只有沉痛的爱恋夹裹着生死的重量,带着两世的烟尘,铺天盖地地把汪曼春兜住。

  痛苦如兼天而涌的浪花拍打在汪曼春心头,遮住了她的呼吸,她突然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感。

  汪曼春抛掉了一些繁杂的心绪,狠狠扑进明楼怀里。

  明楼顺势抱住她,一瞬间的温情脉脉驱逐了雨天的寒凉潮湿。

  汪曼春感觉自己血液都在沸腾,那种久违的感觉刺激得她浑身发热,激动到近乎颤抖。

  如果可以,她希望把他们拥抱的这温情一秒,拖到永恒的长度。

  但明楼眸底冰凉。

  汪曼春一身笔挺竖领燕尾服,配带穗肩章与袖章,军裤边镶有金线――这身衣服是集汉奸特权与国贼杀戮为一体的标准符号。

  重逢的温馨味与隔墙数步的76号血腥味融合到一起,只会让明楼更加为眼前佳人的堕落而扼腕叹息。

  悲痛惋惜之余,明楼只觉如释重负。他终于可以放下旧情,在国家大义面前,他们曾经美好的小爱恋根本不足一提。

  更何况现在的汪曼春彻底变成了他最痛恨的模样。

  这一眼之后,汪曼春就不再是明楼心底最柔软的牵绊和遗憾了。

  那么,他可以充分利用她的剩余价值。

  明楼摸着汪曼春的头,顺势揉乱了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

  “别动,都多大的人了,还喜欢欺负我!”汪曼春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惊呼一声,立刻去拍打明楼的手。

  “是啊,好多年不见了。我看看,都长高了。”明楼拉着她比划了两下,笑容温柔而多情。

  “胡说什么呢,我都多大了。”汪曼春娇嗔地横了他一眼,眼波顾盼流转间,明眸盈盈生辉。这样的汪曼春看的明楼心里一怔,她已经不是前几年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出落得美艳标致,举止言行也成熟了很多。

  汪曼春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她努力压抑着嗓音的哽咽,让自己笑的开心,“你真的回来了?刚才我在办公室接到你电话,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听见这话,明楼眼底稀薄的情谊立刻退了个干干净净,他笑问,“你不知道我会回来吗?”

  汪曼春心里一凉,低下头去,“我又不是神仙。”

  明楼刻意前倾身子,凑到汪曼春眼皮底下打趣,“你说这话不老实。”

  距离太近,近到已经暧昧,红潮漫上了汪曼春如白玉般洁剔的面颊。于是她笑意更浓,一点儿没有被人点破心思的尴尬,“我干吗要在你面前显本事,我装傻还不成?你总是这样,偏要点破别人才开心。”

  明楼含蓄地浅笑,颇有几分自得其乐。

  汪曼春心底突然泛上戚惶,这和前世几乎一般无二的对话让她有些彷徨,她是在刻意地重复之前的种种,但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汪曼春问。

  “刚刚。”

  “第一个来看我?”

  明楼笑了,反问,“重要吗?”

  汪曼春一脸认真,“当然。”

  “那就算是吧。”

  汪曼春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她又追问,“你,还会走吗?”

  明楼摇摇头,叹息,“不走了,欧洲也是一片危局,形势混乱,经济崩溃,无处不是战火。我呢,也想好了,哪也不去了,从此倦鸟归林。”

  汪曼春亲昵地挽住明楼的胳膊,嘴角蔓延出笑纹,“回国有什么打算?”

  明楼顺势搂着她往自己的车的方向走过去,“你叔父叫我回来,跟他一起替新政府效力,到经济司、财政部去混个一官半职。我想,跟着老师做事也能事半功倍。不过,你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气,她向来不主张明家的子弟去搞政治,尽管她知道政治、经济不分家。”

  汪曼春的身子微微僵硬一下,旋即低眉苦笑,“是啊,像我们这种靠打打杀杀混饭吃的人,更加入不了你姐姐的法眼。”

  明楼温柔又坚定地呵斥住汪曼春的埋怨,“曼春。”

  好久没听见自己名字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吐露出来,哪怕是带着警戒和呵斥,汪曼春亦听得心如擂鼓。

  汪曼春眼睛一红,无限的委屈和酸楚从心底涌出来,她哀怨地横了明楼一眼,“是啊,我又说错话了。从来都只有你姐姐斥骂羞辱我的份,我半个字也说不得她。”

  明楼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

  此时,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二人之间淡淡地弥散开来,瞬间彼此间仿佛只是有肉无灵地站在背光的灰暗角落里。

  虽然他们早已不复旧时小儿女,但同样的问题还是横亘两人之间。

  明楼打破僵局,轻声问,“你,还是一个人?”

  汪曼春一怔,眼前不知为何就浮现出唐山海的面容,或许在这一刻之前她都没能意识到,唐山海已经在她心上留下了这样浓重的痕迹。

  他是她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汪曼春突然意识到,在和明楼分开的这段晦暗时光里,是唐山海的陪伴让那些白天黑夜都不再难熬。

  但她明白明楼的问题,于是汪曼春把手插进裤腿的口袋里,潇洒地点点头,把问题抛回给明楼,“是啊,难道明家大少爷不知道自己早就吃定了汪家大小姐吗?师哥有没有考虑过,孤男配寡女啊?”

  她并不是在对这个问题打太极,她是要找明楼要一个答案。她要明楼给出一个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准确说法,她把这段感情的主动权和决定权交在明楼手上。

  汪曼春早就把自己和自己的一颗真心放在了明楼手上,任他攥碎,任他撕扯,她都从来没喊过疼。

  明楼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粉鼻,“从经济学的角度回答你,社会并不是按需分配。”

  汪曼春的心突然就凉了,胸口那一直燃烧的热切被明楼这一句看似宠溺风趣的话彻底熄灭,汪曼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灵魂都不在了。

  汪曼春听见自己对明楼说,“我恨你。”

  明楼想了想,回答,“爱和恨是对立统一的。恨亦代表了爱。”

  明楼的目光深沉而温柔,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地把汪曼春笼罩起来,直让她心尖发颤。

  汪曼春失了一道呼吸,看着明楼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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