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汪曼春和唐山海最近在搜罗上海地下党的线索，明楼的归来并不能影响她的工作。汪曼春刚从梁仲春处出来，走进办公室时就收到下属小王报告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可疑电台和电波信号。

  汪曼春带了一小队的人匆匆出行，才刚走到街上，就遭受了一场猛烈的攻击。

  一个男人毫不掩饰地双手持枪，一枪枪精准地打在汪曼春带出的特务身上。

  汪曼春急忙闪躲，听见枪声停止后立刻对后面的人招手，一马当先从隐蔽处冲上街面，指挥大家包围了男子。

  一时间子弹乱飞，一片狼藉。

  汪曼春拼命喊着，“不许开枪，要活口！”

  可男子已经中弹，他一身是血地站在马路中央拉响了手榴弹。

  血光中，汪曼春等人被震得飞出去，趴在马路上。

  片刻汪曼春才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走到男子血肉模糊且不完整的尸体旁边，她并不觉得这样的视觉冲击有多恶心和可怕，只是咬牙切齿地吩咐身边人，“给我查他的真实身份，把他全家都给我挖出来，顺藤摸瓜，务必找到地下党。”

  手下立正回答，“是。”

  两辆汽车鱼贯驶来，前一辆是明楼的保镖，后一辆是明诚载着明楼，两辆车穿过大街，从汪曼春背后驶过，汽车后座上的明楼一脸深恶痛绝。

  汪曼春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回头，只看见后一辆汽车扬尘远去。

  汪伪政府的大楼门口已经被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南田洋子站在楼上，在窗前用望远镜俯瞰楼下。

  一辆汽车开来，从车上下来几个保镖，一律黑色中山装，气势颇大，把记者们拦在台阶下，为第二辆车扫清“路障”。

  又一辆汽车开来，明诚下车，替明楼打开车门，明楼缓缓走下车来。

  看到明楼下车，记者们抢占不同的角度拍照，闪光灯一片。有几名身强力壮的记者一下冲进了包围圈，也有娇小玲珑的女记者“嗖”地一下蹿到明诚和明楼的面前。

  明诚有礼貌又不乏强势地替明楼挡住记者，一边跟随明楼的步伐，急而不乱，一边照应着记者们的问话，有问必答。

  “请问明先生，上海的金融业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元气？”

  “明先生对上海的经济发展有什么展望？”

  “明先生，明先生，上海的经济是否会崩溃？”

  明诚边走边答，“你们问的都是上海经济现存的实际问题，由来已久，而不是我们南京政府经济司的现行决策。”

  “那么请问明先生，南京政府经济司的决策是什么？”

  明诚继续答道，“无可奉告。”

  “经济司会在短时间内出台新政策吗？”

  明诚浅笑，“这是政府的机密。”

  “您想看见明天全上海报纸上的经济头版头条是无可奉告吗？”

  明诚让明楼进入新政府大楼，一个转身，高大的身影玉树临风般站在政府大楼前，他棱角分明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

  明楼已经进门，明诚终于笑着回答了记者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干新闻的，如果你认为无可奉告是头条新闻，你照登好了，不用通知我，我不关心这个。”

  南田洋子放下望远镜，称赞道，“这个明诚还真是个人物。”

  明楼在众星捧月中走来，明诚不等回答完记者的问题便跟进了大楼。十几名秘书和机要人员拿着文件迎过来，明诚站在走廊上随手签了几份文件，不过其中一份文件他没有签，而是递到了明楼面前，“华兴银行官股试图改为中储股份？”

  “你看着办。”明楼看都没看，径直向前走去。

  明诚一边处理文件，一边跟上明楼的步伐。

  南田洋子站在走廊边不知已经注视多久，看到明楼走过来，南田洋子笑着开口，“明先生，别来无恙？”

  明楼脸上漾起一抹笑意，绅士地伸出右手，“南田小姐，南京一别，有好几年了吧。”

  南田洋子伸出手与明楼轻轻一握，用着已经十分流利的中文寒暄，“我听周佛海先生说了，明先生是金融界和远东情报站的一颗明珠，这次把您盼来，是汪主席之幸，也是76号之幸。”

  明楼的下巴微微收敛几分，含蓄地笑，“南田小姐过奖。”

  南田洋子又说道，“明天下午两点在周公馆有一个政府高层会议，明长官会去吗？”

  明楼看看手表，“我这一大摊子事，我争取去。”

  南田洋子笑笑，“明天见。”

  明楼道，“再会。”

  南田洋子从明楼和明诚身边走过的时候，特意回眸看了一眼明诚，敏感的明诚和敏锐的明楼都在潜意识里感觉到南田洋子不寻常的眼神背后的含义。

  “上海工商界人士等您开会。”明诚在明楼耳边耳语道，“亲日派。”

  说完，走到明楼面前，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明楼面无表情，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看到明楼进来，十几位被伪政府邀请而来的亲日派上海工商界人士纷纷站起身，明楼边向中间自己的座位走去，边抬头示意大家落座，站定后说道：“尊敬的先生们，我长话短说，上海的经济如果一旦崩盘，死得难看的并非只有我们这些搞经济的，还有上海市民和各租界的经济利益……”

  明诚站在门口，关门时发现南田洋子还没有走，站在走廊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明诚看着南田洋子，四目相接，他随后将门关上。

  唐山海冲进汪曼春的办公室，有些紧张地打量着一身尘土的汪曼春。

  他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身份，可以毫不顾忌地关心汪曼春，但他还是恨自己在刚才危险的时候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唐山海急声询问，“我听见手榴弹的声音了，你受伤了吗？”

  “没有，就在地上滚了两圈。”汪曼春嫌弃地脱掉衣服扔在一边，“只可惜没抓住活口。”

  唐山海定定地看着汪曼春，“真的没事？你脸色很差。”

  “真没事。”汪曼春叹息着去把门关上，揉了揉有些僵直发白的脸颊，“不是为了这事……刚才明楼好像看见我了。”

  唐山海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沉起来，“那就为这个？”

  “也不是。”汪曼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她的情绪莫名地烦躁起来，“刚才梁仲春让我试探明楼……今天的电台信号是小王查出来的吗？”

  唐山海立刻抓住重点，“小王是个厉害的，格斗本领也不差……你想让他去？”

  “白白折了我们一个联络点和一条人命，我不送他去死怎么甘心？”汪曼春目光冰凉。

  唐山海顿了顿，“你怎么知道试探明楼就是送死？”

  汪曼春苦笑，“我就是知道。”

  她当然知道，试探明楼的下场和苦果，她早都尝过了。

  “他是我们的敌人。”唐山海突然严肃起来，他有必要提醒陷入情网的汪曼春，“你必须放下他。”

  汪曼春立刻反驳，“他不是。”

  “他为新政府效力，甚至还愿意掺手76号！”

  “我说了他不是！”汪曼春提高声音，“你不了解他，但我太懂他了，他甚至都可以是汪曼春的敌人，但绝对不会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唐山海愠怒，“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汪曼春决定对他透一点儿底，她不能看着自己的搭档对自己的爱人这样敌意满满，“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伪装者呢？”

  “这里已经有我们两个了，还需要其他人继续潜伏吗？”唐山海冷声道，“就算他是，组织上也该给我们消息――可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收到。”

  “随你信不信，但我知道明楼绝对不在我们的对立面。”看着唐山海的眼睛都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汪曼春赶紧换了话题，“联络点的人明天能撤退完吗？为了换取信任，我必须提高效率，挖出今天牺牲那人的后台。”

  “今天晚上就可以了，明天那里只会剩下一台破旧的发报机和一些过时的消息。”

  汪曼春补充，“消息都烧掉，如果要留，也最好是不慎‘落下’一言半语的残骸。”

  唐山海点头，“我都明白。”

  “明楼这一回来，经济司可谓改头换面新天地啊。”汪曼春这才放松了精神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怏怏不乐，“只是可怜了我，明天还要回汪公馆听那些老头开会。”

  唐山海瞅着她，口吻是打趣，但也不乏酸涩嫉恨，“有明楼在，你不应该开心吗？”

  “不会愉快的，毕竟我给他安排了一份‘大礼’。”汪曼春低眉苦笑，苍白的脸色在日光下近乎透明，“我是真不想再试探他。但没办法，我只能做南田洋子和梁仲春最趁手的武器，由着他们利用我。”

  唐山海幽幽道，“或许我该庆幸，有他们在，你和明楼的感情也不会纯粹美好。”

  汪曼春脸色一变，“唐队长，没事的话您可以出去忙了。”

  华灯初上，夜幕下的上海更显出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华丽酒店的天台上，红酒、鲜花，衣冠楚楚的各界名流。其中也不乏生意场上的大亨、电影明星和上海小开。

  “这是我喜欢的城市，我想，我死了以后，要埋在这里。”明楼手端着一杯红酒，对着远处的夜景说。

  并肩而站的明诚不说话，明楼问道，“你呢？”

  “我还没有考虑过，我想活着。”明诚转头看着明楼说，“大哥，您也不会死，你跟这座城市一样，永远辉煌。”

  伴随着远处汽笛的鸣叫声，明楼浅笑着向明诚举了举杯，说了声“谢谢”。

  “汪曼春派了人一直跟踪我们，我想，她不是怀旧，而是怀疑。”阿诚转身看了一眼和这个会场有些格格不入的几个人，抿了一口红酒说道。

  “其实这次我见到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想我一直纠结在旧情上而没有意识到这个人早就变成刽子手了，浑身上下一股血腥味……”明楼说着停顿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对这个话题太过深入，反而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会变得越来越凶残，越来越面目模糊，越来越不堪……直至焚身地狱。”

  明诚只用简单一句话回答，“只要能打败敌人！”

  明楼注视着远处，没有说话。

  说话间，只见南田洋子向着明楼的方向缓缓而来，面带微笑地向他举杯，问候着，“明楼先生，这么快又见面了。”

  明楼看看手中的酒杯空了，用眼神示意明诚。明诚领会，正准备去拿酒，却被南田洋子拦了下来。她主动把自己杯中酒倒进明楼的空酒杯里，这里的红酒色泽鲜亮，气味醇香，倒入高脚杯的瞬间十分惊艳。

  南田洋子笑着看明楼，“不介意吧。”

  明楼了然了她的意思，微笑着道：“当然不，谢谢南田课长……我来，就是要分一杯羹。”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明诚始终注视着南田洋子，南田洋子也悄然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明楼静默不语，只是含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