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经济会
南田洋子口中所谓的汪公馆的高层会议不过尔尔,沙龙包间里,充斥着惺惺作态的表演和虚伪的赞美声。人们高谈阔论,对于经济、政治、时事,无不论其利弊,活像一个自由的财经沙龙。
“……昨天夜里,又有新政府的官员遇刺了。”某银行家叹道,“太恐怖了。”
“世道人心简直糟透了。刺客横行,到处都是恐怖主义,抗日分子已然堕落到战国水平,行此野蛮、下作的血腥勾当。”汪芙蕖朗声回道。
汪曼春静静坐在角落,她虽然虽然学过经济,但这早已经不是她的主业。她今日盛装华服地坐在这里,最多就是作为东道主替汪芙蕖张罗。因为汪家的门面,亦有她汪曼春不少的功劳。
今天的汪曼春只是个花瓶,只需要稳稳当当地坐在汪公馆一隅,足够赏心悦目。
所以她只是安静听着,不参与谈话,但听见汪芙蕖这样的话语,她心里还是一片冰冷和凄然。
“有一句,说一句,日本人的修养是极好的。日本人至少不会从我们的背后开枪吧。日本人讲的是武士道精神,讲公平决斗……”一位银行家慨叹,“中国的经济真的是没有一点希望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替新政府尽快拿出一个详尽的金融改革方案。”有人建议道。
“问题很多。新政府要看政绩,通常先看经济。我们要向新政府提倡经济至上而不是政治至上。对吧,汪老?”又走过来一位银行家对汪芙蕖请教道。
汪曼春心不在焉地喝了杯水,目光飘向窗外,她突然看见了外面一台熟悉的黑车。
那好像是唐山海的车。
汪曼春无意识地抿嘴一笑,她早该猜到他会跟过来。
毕竟今天有场重头戏。
汪曼春再次把目光投到明楼身上,那目光太深沉,压着她一整颗心的分量。
“我呢,人老了,胆子也就小了,步子也就慢了。”汪芙蕖呵呵一笑,反问明楼,“明楼,你说说看,现今的经济题目应该怎么做?”
明楼放下酒杯,细长的眉目在金丝镜片的笼罩下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
汪曼春本能地直起身子,目光痴痴地望着明楼不舍离去,在她心里明楼是永远抹不去的心痛和爱。
“经济,历来就是一个既难做又诱人的题目。当前大家瞩目的问题,就是新政府会不会推出一系列的金融新政策,来刺激经济,复苏低迷的股市。不过,经济政策不是靠‘堵’来建设新秩序的,始终要想办法‘疏通’。战时经济萧条,不仅仅是国内独有的,国外也是一样。”明楼冷静的分析着,“所以,我个人认为,新政府的金融改革,宁可保守,不宜冒进。”
众人赞赏般地点头,有人说是高论,有人赞是高明,有人中肯道切题。
说完,明楼走到汪曼春身边,悄悄说道,“我实在受不了这里的酸腐气味了,原以为文人堆里才会有臭气熏天的酸味,想不到商人堆里也开始发臭发腐了。”
汪曼春当然也讨厌这样的氛围,但毕竟是自己叔父组织的,所以她只是瞧着他笑而不语。
“你今天也很奇怪,不是最讨厌这种聚会的吗?”明楼疑惑。
“叔父请客,汪公馆做东,我不能不来。”
“我不信你推脱不了这样的沙龙。”
“想听真话?”
明楼点点头。
汪曼春嫣然一笑,“我就是想来陪陪你。”
明楼笑了,笑得很满足,“我去一趟洗手间……要不要一起去?”
汪曼春笑着推了他一下,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但她心底只剩一片凄然的冰冷。
明楼笑着起身离席,随即,汪曼春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朝座上的一个貌似商人的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就立刻也离席而去。
明楼站在洗漱台前洗手,他微曲着一膝,腰间皮带扣银光耀目,松松地挂着犹未系紧,嘴里哼着《蓝色多瑙河》,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伸手把金丝眼镜摘下来,对镜子整理着头发。
洗手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子出现在他身后,明楼知道他是在座的一名客人,但他也知道,这个客人是跟汪曼春一起来“蹭”沙龙的。
“明先生,您好啊。”男子热情打着招呼。
明楼应付性地答应了一声,继续整理头发。
“明先生,您还记得我吧?”
“你是……”明楼奇怪地从镜子里看着他。
男子自我介绍,“明长官,我是军统局戴局长派来的。”
明楼恍然,没有理他。
男子见他不说话,以为就此搭上了话,“戴局长让我跟您直接联系。”
说着,顺手拿起明楼的眼镜。
“搁下。”明楼发话了,“弄坏了,你赔不起。”
男子哈哈笑道,“您说,您这副眼镜除了把您打扮成一个文化人,还能有什么……”
明楼快捷地从眼镜框上取下一枚镜片,端详看了看。见状,男子趁势也低下头来看。
明楼一抬手,一个斜插,顺势就把那一枚薄如利刃的镜片插进了胖子的喉管,动作迅捷有力,准确击杀。
“它还有一个功能,简单,实用。”明楼对着已经死去的男子的脸说。
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侧着身倒下,栽倒在明楼的皮鞋尖上,明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以免和尸体相触。
就在尸体倒下后数秒,洗手间的门被撞开,明诚冲了进来:“大哥,您没事吧?”
明楼试着甩了一下手,朝地下一指说:“我的镜片。”
明诚赶紧从尸体的喉管上拔出镜片,递给明楼。
明楼拿到水管下冲洗,自言自语道:“好久不练,手生了。”
冲洗干净后,他把它重新装回到眼镜框里,“打扫一下,人家还要做生意。”
“是,大哥。”明诚替明楼打开洗手间的门,待明楼整理完毕后走了出去。
西餐桌上,烟雾缭绕,微有咳嗽声、清痰声在席间传播,甚有蔓延的趋势。明楼气定神闲地回到座位上,对汪曼春报以微笑。
“怎么去了这么久?碰见熟人了吗?”汪曼春不经意地打量着周围,有意旁敲侧击。
明楼喝了一口酒,浓且劲的酒香在齿间散发出来,满口兰馨,“我在洗手间碰到一条‘疯狗’,差点咬到我。”
心里一凉,虽然明知结果,汪曼春还是刻意做出紧张的神情,“而后呢?”
“而后啊?”明台看了看她,“我给了他一个教训。”
汪曼春立刻就要起身,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还没有明显的动作,明楼就开口让她坐着别动,声音很轻,却很有力度。
汪曼春只好坐回去。
“汪大小姐什么时候想改行做清洁工了?”明楼低低地浅笑,并于这浅笑中生出一丝惋惜之意。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对话再次上演,汪曼春虽然没了当时的心悸,但心里还是怅然。
戏还要演完,虽然她很不愿意在明楼面前做戏。
“师哥,你难道随身戴着一副透视镜吗?”汪曼春半带娇嗔地试探着。
“知道什么是潜意识吗?”明楼说,“你的潜意识一直在诱导你工作,你聪明的小脑袋里装的是对每一个企图进入新政府的人进行身份甄别。”
汪曼春不再说话。
“你要甄别,我不反对,至少你得派一个人来,你喊一条狗来万一咬到我怎么办?”明楼双眉一展,清瘦的面颊上沾了些红晕,大约是红酒的点染,或者是攻心的刺激作祟,“你是聪明女子,要学会识人用人收放自如,你身边得有一群得力的帮手,而不是一群只会狂吠的狗。你要明白要进攻、要开战,你得先学会维持双方的‘均势’,才会有机会获取优势。”
汪曼春眼眶忽然湿润起来,倒不是委屈,而是心怀畏惧。
熟悉的感觉再次回到她的身体里,恍惚之间自己还是前世的模样,亦真亦假,汪曼春把此刻应有的情绪拿捏得十分精准。
或许不需要刻意拿捏,在明楼的面前,她总是低了一头的。
哪怕活了两世,哪怕预见了未来和结局,她依旧看不透明楼的心,她对明楼有着满心的畏惧和戚惶。
她欲开口讲话,明楼像是事先洞悉了一切,阖拢了眼皮,把耳朵伸过去,肩头斜靠着她,一副恭听佳人教诲的模样。
汪曼春低头做出乖顺委屈状,心里却宛如刀割,“我错了,师哥……”
明楼笑起来,整个身子瞬间扶正,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压在唇边,嘴角依旧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嘘”了一声,温情脉脉地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汪曼春的心仿佛被人一下子刺穿,痛楚席卷而来,她的身体微微僵直。
她还是输给了明楼,又一次在他面前被挫败了全部骄傲。
她甚至悲哀地想,或许汪曼春注定会输给明楼,生生世世。
两人看似亲昵的举动,全都被汪芙蕖看在了眼里。于是他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略微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明楼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框,“曼春在向我认错呢。”
“呵呵,难得,实在难得。”汪芙蕖显得很高兴,“我们家曼春这匹小野马,从小到大也只有你明大少爷能够拉住缰绳。可惜啊,当年要不是你大姐反对,你们现在就……”
汪芙蕖话音未落,一声具有穿透性的清寒有力的声音果决地传入耳廓,冲击着耳膜,“当年要不是我反对,汪家大小姐现在已经是明家大儿媳妇了,对吗?”
汪曼春的脸色瞬间惨白,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
明楼倏地推椅而起,顺手将搭在膝上的餐巾搁置在餐桌上,站得笔直。
大厅里的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寂静。
他们都知道,明家集团董事长,明楼长姐明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