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再蒙辱
明诚几乎是在同时从外面跟着明镜进来的,看情形很显然,他是设法阻拦而绝无用处的。
汪芙蕖等人素来知道他明家规矩重,别人家事也干涉不得,一时间整个沙龙顿时鸦雀无声。
汪曼春只觉得一口恶气和怨恨压在胸口上,贯穿了两辈子的哀怨在心口炸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无法不怨恨明镜。
于是她也不起身,只是冷着脸色坐在一边,嗤鼻以对。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诚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明镜穿着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蓝湘绣旗袍,高领低摆,袍身紧窄修长,胸前绣有清寒淡雅的白玉兰花。熠熠闪光的水晶灯下,衬映着一张端庄持重的脸。一个尚未年满四十的女人,尽管修饰得当,眼角处也还是隐约能看到细细的皱纹。
明镜的闯入,有如墨池投石,黑水波滚,顿起涟漪。
座上宾客们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聚焦在明镜身上,汪芙蕖不得不承认明镜的大家长风度,气场十足,龙凤之姿,风华不减。
明楼站在明镜跟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姐。”
明镜没应声,眼光很快扫过明楼,落在汪芙蕖的身上。
“大侄女,火气不要这么旺,毕竟时过境迁,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的好。”汪芙蕖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得太假,以至于汪曼春都有些看不下去。
她更加痛恨汪芙蕖此刻的讨好姿态。
明镜却不事寒暄,单刀直入地对汪芙蕖道,“汪董事长,不,新任南京政府财政司汪副司长,我是专程过来跟您请安的。”
汪芙蕖推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顺带告诉您一声,您不必三天两头叫人拿着企划书、合作书来敲我的门。您可别忘了。我父亲死的时候,留有家训,我明家三世不与你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
此话一出,汪芙蕖的脸色顿现尴尬。
汪曼春已经开始颤抖。
“还有,您可以无视从前的罪恶……”
“大姐。”明楼试图截住明镜的话。
明镜头也不回地冷着脸,“不准打断我的话!”
明楼立刻噤声。
她对着汪芙蕖继续道,“千万别再打我们明家人的主意。我明镜十七岁接管明家的生意,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我什么都不怕!”
汪芙蕖的脸色灰蒙蒙的,被明镜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汪曼春更觉丢脸,她刻意地别过脸去不再看。
“你们南京政府,随随便便就给我扣上一顶帽子,说我是红色资本家。好啊,想整垮我,吞掉明氏集团,你们拿出证据来。别像跳梁小丑一样,给我寄子弹!”说着,明镜从挎包里拿出两颗子弹,“啪”地一声掷在餐桌上,子弹被振动的似乎要跳起来。
汪曼春已经忍不住想要回击,又看到明楼似箭的眼光,只好再次忍耐下来。
明镜转过身,看着明楼,质问道,“你回上海多久了?”
汪曼春突然意识到什么,才要阻拦,却听见了明楼的回答。
“一个多……”明楼张着嘴还没说完,明镜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他嘴里的字生生打回肚里去了。
汪曼春再也忍不住一声尖叫,她几乎是跳了起来,“你凭什么打人?”
“汪大小姐,我在管教自己的亲弟弟!”明镜咬金嚼铁,刻意突出“亲弟弟”三个字,蔑视地扫了汪曼春一眼,“碍着你汪大小姐什么事了?你是我们明家的什么人啊?”
汪曼春直被明镜“施毒不见毒的毒辣话”堵得胸口疼,她握紧拳头想要克制着肆虐的情绪,但她克制不住,“您要管教弟弟,回家去管教,您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您无非就是借着我师哥打我叔父的脸!今天是我汪家请客,不是您明家做东!”
“说得好,汪大小姐!说得好!”明镜点头,“承教了,我是要回家去管教的,谢谢你的提醒。”
汪曼春看向明楼,她甚至更希望明楼此刻就跟着明镜回家,她突然有些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明镜转身看着纹丝不动的明楼,“你听见了?”
明楼低声道:“是。”
“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要不回来,你明天早上就不用再姓‘明’了,你改姓‘汪’吧。”明镜的声音很平静,不似有怒。
“明楼不敢。”
“师哥……”汪曼春意识到明楼回去后会遭受什么样的家法,记忆里那件带血的衣服染红了她的眼尾。
明镜冷笑,“汪大小姐,我想给你一个忠告,过去的事情,你还是忘了的好。你只不过是我家明楼翻阅过的一本书而已。当然,也许他兴趣来了,会重新再翻一遍,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明镜活着,你这本书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床头!”
很好,重活一世,她还是没能逃脱得了明镜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翻书论”的羞辱。
今天是汪家的会议,所有奉承着汪芙蕖和汪曼春的客人此刻都看到了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心情差到极点的汪曼春意外地冷静下来,她似猫般圆润的大眼眯得细长,白皙的脸隐隐透出青光,“您话可别说绝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话音未落,明楼断喝了一声“曼春!”
他的一声严喝,打断了汪曼春的话头,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可是,落在明镜耳朵里的这句话终究还是迟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镜冷笑道,“我告诉你汪曼春,我明镜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活得过明天吗?”
她走在明楼与汪曼春的中间,对汪曼春低声道,“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汪曼春也不理会明楼的眼色,反唇相讥,“我更希望您能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盼望着终有一日你落在我手里……”
明楼终于动怒了,他狠狠瞪着汪曼春,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一个巴掌在眼前这张芙蓉粉面上,“汪曼春!”
汪曼春登时面如死灰,她回头看了明楼一眼,怨恨的眼神火辣辣地打在他脸上,“我等着那一天!”
说完,汪曼春也不等对方回应,一把抓过自己的小包,转身离开大厅,走进了旁边的小房间里。
她想离开,但又不愿意经过站在门口的明镜。所以她只好先跑到自己的房间。
汪芙蕖实在不忍看汪曼春受辱,忍不住开口,“大侄女,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
明镜立刻截住他的话,“汪叔父,这是您的侄女开口咒人,我对您汪家的家教实在不敢恭维。哦,我忘了,您侄女是幼承庭训,她自取其辱,都是拜您所赐。”
汪曼春的突然离开让她有些诧异,但她话也说尽了,她看了一眼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挎包,这相当于是一个暗号,她准备走了。
明楼不失时机地顺手替明镜递上挎包。
明镜接过挎包,对在座众人微微颔首,客气一笑,“对不起,打搅各位的雅兴了。”
她环顾表示歉意后,昂然转身离去。
明诚赶紧替明镜扶门。
明镜瞪了明诚一眼,明诚却步。明镜大踏步走出门去,明诚紧步相随。
二人走出酒店,明诚急走两步到明镜前面替她打开车门。明镜怒气未消,一句“让开”令明诚再不敢再上前,只好目送着她上车离开后才怏怏回身,拾阶而上返回酒店。
此时此刻,众宾客也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如何表态。
明楼主动打破僵局,“诸位,刚才不好意思。家姐的脾气历来火暴,明楼回沪,因公务缠身,所以没有及时回家告禀家姐,所以才有今日风波。俗话说得好,谁家儿女无庭训,哪家长辈不行权呢?”
听到明楼这样说,沙龙里渐有笑声。
汪芙蕖也来替门生打圆场道,“他姐姐脾气向来如此,实在难为我这个学生,克己复礼,处处隐忍。”
众人急忙理解地点点头。
明楼拉开椅子坐下,赶回来的明诚替他重新布置面前的杯盏。明楼一开口便即入正题,仿佛刚才当众被明镜掴耳光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坐在屋里的汪曼春却没有落泪,她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怒火烧上脸颊,又仿佛刚才被掌掴的不是明楼,而是她汪曼春。
但明镜打汪曼春的耳光不落在面上,直打进心里,鞭挞灵魂。
还有明楼默许的伤害,一刀刀割在她心口。
她静静坐着,听见外面明楼高谈阔论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诸位,我听了大家的高论,总结了几句话。十年不会构成一个时代。同样,在战时的上海,两三年内打造不出出类拔萃的金融大亨。”
外面的明楼环顾四座,眼神落在汪曼春所在的小房间上,那里门窗紧闭,但他知道她听得见。
于是他朗声道,“我们需要的是团结,集结力量,舍得吃亏,舍得输血,舍得建设。诸位想想,世上哪有负盈不负亏的生意?”
汪曼春眸光一闪,一语双关,他说的又岂止是经济?
她突然更觉得怒火中烧。
汪曼春脸若冰霜,猛然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表,拎起包就往外走。
明楼还在讲话,下面众人见她公然从大厅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不敢反驳。
汪芙蕖欲言又止,到底纵了她离去。
明楼目光追随了她一会儿又移开,继续讲解――“经济计划是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可是,现在的道德是同类相食。新政府需要时间调整、吸纳、规范从前好的经济方案,推陈出新才能在战时混乱的金融界稳住阵脚。总之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明楼愿与诸君共勉。”
话音一落,座上稀稀落落响起一片掌声。
汪曼春挺直了身体,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汪公馆,把那些刺耳的言语和掌声狠狠关在里面。
外头的日光明晃晃地直射进她的眼眸,有些痛,她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一辆车停到了她的面前,车里唐山海对她笑的一脸温柔,“好巧啊,汪处长。要不要上车,一起去7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