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贾敏仙逝
湘云在贾母这里住了约有三个多月,史鼐夫人便派人来接。
湘云自是百般不愿,贾母也说:“史丫头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
史鼐夫人陪笑道:“大姑娘在老姑太太这里,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大姑娘和我们家二丫头今年都有六岁了,老爷想着请一个老先生在家坐馆,教她们姐妹俩识字看书。之前因为忙,又找不到合适的,便没提。可巧前段时间府里有个亲戚接了他老丈人来过活,老人家今年将六十了,是个老秀才,在当地也教过几个女公子,我们便请了来。不求她们俩成李易安之类的人物,但求识几个字,长长见识,外出交际时不至于被人笑话了去。”
贾母本想说女孩子跟着教养嬷嬷学几个大字不做睁眼瞎便行了,但一想自己年轻时也好弄风雅,自己的女儿也是满腹经纶的才女,便把这话压了下去,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既然你们费了心寻了先生来,便把云丫头带回去吧。只一句话,她们毕竟是女孩子,功课不必太紧了。”
史鼐夫人忙点头称是。
史湘云听了,只得收拾了东西,和宝玉依依惜别。
待史湘云走后,贾母想到自家也有三个女孩子,迎春今年九岁了,一直没请过先生。想当初元春倒是有个先生,但自从元春十岁以后,便以年老为由辞了馆,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现在迎春和探春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很有必要再请个先生来教导,莫耽误了她们。于是便叫来了王夫人和凤姐,说起此事。
王家的风俗是女儿家不识字,姑侄二人听了便觉得很没必要,然因是贾母之命,不好违背,只得应下。
凤姐回来后便和贾琏说起此事,贾琏道:“此事不难,她们姐妹又不用去考秀才,只不过是读书识字,再略学些吟诗作对罢了。改明儿我去代儒老先生家走一遭,问他是否认识些年纪大些又愿意出来坐馆的先生便是了。”
湘云走后,珍珠因没有跟着去史家,依旧回来当差。她本是个痴人,跟着湘云的时候一心一意服侍湘云,现在湘云走了,便一心一意服侍贾母,并未因地位有变而有所改变。可巧最近琉璃家人来求了恩典,把她许给了外面的一个秀才,又有一个丫鬟到了年纪要配人,贾母便做主将鸳鸯、琥珀和珍珠升到了一等。
鸳鸯原是跟着琉璃学规矩,在贾母跟前挂了号的,自是上前磕头谢恩不提,倒是琥珀和珍珠二人惊喜不已。
有一干人见珍珠不过刚满十岁而已,便升到了一等,嫉妒在心,背后说话难免难听了些。鹦哥听了,难免不平:“这一干子小人又在背后嚼舌根,若她们把这心思放在做事上,又怎会愁升不上去?”
为前程计,鹦哥最近也渐渐地到上房去露脸了。她的女红已有小成,很不必像当初那样天天泡在房间里做活。于是听从了玻璃的规劝,到上房来学些眉眼高低和服侍人的活计。只是到底露脸的晚了些,错过了这一班升职的机会。
鸳鸯听了鹦哥的话,冷笑:“这府里小人多着呢,很不必理会她们。”
“只是到底不自在。”
“这样的话,珍珠素日里也没少听到。现在不过是欺负着她年纪小,又是外来的。等过几年,看谁又敢说这话。”
鹦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遂丢开不提。
却说这一日宝玉又猴在鸳鸯身上要吃胭脂,鸳鸯不给,他便来缠珍珠。珍珠耐不过他,正要妥协,便听外头有人道:“二老爷来给老太太请安。”宝玉听了,好似孙猴子听到了紧箍咒,立马跳了起来,胭脂也不吃了,忙忙躲进里屋里。
贾政走进屋里,环视四周,见宝玉不在,请了安后便问贾母:“宝玉这孩子不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又跑去哪里玩了?”
贾母道:“他小孩子家家,总拘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我让他出去玩了。你又找他做什么?”
贾政赔笑道:“上次听太太说,要给二丫头三丫头几个请先生,我也留意了一下。正巧有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和代儒老先生有些瓜葛,十年前中了秀才,虽然文章平平,但为人雅的很,做得一手好诗,愿意来我们家教几个丫头识字。他又举荐了自己的侄子,最是个有才华的人,几年前中了举人,因家中遭了难,便来京城投奔。我想着学里虽好,但人太多了,宝玉又是娇生惯养淘气惯了的,叫他去倒是闹得别人不得好好学习。代儒老先生虽然学问好,但也有十几年没下过场了,不如年轻人思路活跃,不若请了这位年轻举子到家里来,单独教导宝玉。”
贾母初听到他说请了一位会做事的秀才来教导迎春姐妹,只是点头不语,待听到贾政说要请一个举人来教导宝玉读书,便有些沉吟:“这人你可细细打听过?人品如何?学问如何?可别别人说好,你就信了。”
贾政陪笑道:“儿子打听过了,也看了他的文章,当真是好的。学问也好,字也好,人也是温厚老实不过的。只不过家中遭了灾,家里少了好些进项,便来京中投奔,也是为了赶考的意思。若不是不想在亲戚家中白吃白喝,也万不会托人求过来。”
宝玉虽说上了学,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贾母虽知不妥,却因宝玉极聪慧,虽不太爱去上学,但学里教的东西并未落下多少,贾母心中得意,便只当他年幼贪玩,难免多惯着些。今见贾政用心为宝玉择一师单独教导,知道他对这个儿子上心,便也不愿过多干涉,只是也没有马上答应,待贾政告辞后,又使人去细细打探此人的品性和学问。
宝玉在里间听说要给自己请师傅,十分不愿,忙求贾母改变心意。贾母摩挲着他的头发,慈爱道:“乖宝玉,你也大了,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你放心,这个师傅是我们单独请进来的,必不敢十分为难你,我让人把前头那个小院子收拾出来给你做外书房,你就在那里上课,也省得每日里顶着日头到学里去。”
宝玉平素里最厌恶这些,却又不敢违背贾母和贾政之命,只得恹恹地应了,心中却盘算着像上回一般装病避过此劫。
鹦哥在后头听了这话,见到宝玉,便道:“宝玉,二老爷要给你单独请一个先生,你怎么不高兴?”
宝玉垂头丧气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些人无不是国贼禄鬼之流,最最是污浊不堪的,和他们待在一起,我便觉得自己脏臭无比,哪有和你们在一起来的清净自在。”
鹦哥奇道:“可老太太不也给二姑娘三姑娘请了师傅?照你的说法,姑娘们竟是快别去学了,待在家里岂不是更好?”
宝玉听了立刻来劲道:“那可不一样,女儿们正是最清净雅致不过的,多学几个字,改明儿会吟诗作赋,才不至于俗气了。依我说,不光是姐妹们,鸳鸯姐姐、玻璃姐姐、珍珠和鹦哥你们也很该一起学着……”
珍珠刚好经过,在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我们都是奴才身子,哪里配和姑娘们一起提?”
宝玉道:“大家都是女儿,让人疼还来不及,只可惜凤姐姐不识字,不然又是一个雅人。”
鹦哥噗嗤一笑,感情宝玉的概念里,女儿要长得好看、又要识文断字,会吟诗作画,不然就是“俗了”,倘若嫁了人,在他心中,就更是死鱼眼珠子,不值一提了。她道:“既然这么说,那宝玉你岂非俗之又俗?姑娘们都要好好上学呢,你倒好,成天待在家里。”
宝玉嗐道:“该死该死!我一个污泥一样的人,岂能和女儿们相提并论?”
鹦哥道:“依我看,你若是不好好学点东西,将来姑娘们要谈诗论画,你一句都说不上来,怕是连给姑娘们研墨都要被嫌弃呢!”
珍珠听这话放肆了些,心觉不妥,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见宝玉点头道:“你这话说得甚是,我虽然是俗之又俗的人一个,却也不愿污了姐妹们的眼睛和耳朵。除了《四书》,其他都是杜撰来的,但诗却是极雅的,若不是学里尽教些世俗经济,好好的人都变成了‘之乎者也’的禄鬼之流,我也是愿意去的。”
鹦哥听了,便不言语。
宝玉却还意犹未尽,家里难得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自己的看法,却又不斥之为“歪理邪说”、“胡乱想头”,虽然对方只是个丫鬟,未必听得懂,但他谈兴大发,一时之间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又继续大侃特侃,讽刺当世读书人为“为禄蠹”,经济文章也被他批为毫无灵性,死板呆气,又说到家中的婆子们如何脏臭势利,好好的宝珠一般的女孩子嫁了人却成了死鱼眼珠……
珍珠见他大批特批,又看鹦哥并无阻止宝玉的意思,只得自己出头当这个“恶人”:“宝玉,你又浑说了,当心传到二老爷耳朵里,你又得挨板子。”
贾政之名确有奇效,果然,宝玉乖乖地闭上了嘴。
鹦哥细想宝玉的话,觉得宝玉其实还是挺有想法和见解的,对于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来说,这已算难得了。不过他到底是叛逆再加上眼界狭小,很多想法都略显偏激,现在能用作诗吊着他,让他乖乖去上学,然而以宝玉的聪颖,想来不到几天他便能领会其中三味,到时候再想哄他上学就是难事了。
只可惜贾政过于严厉近乎苛刻,贾母和王夫人又只懂溺爱,养而不教,是贾府教育失败的根本。
自从聊了一回之后,宝玉似乎觉得鹦哥也算是半个知音,时常找她说话。鹦哥在上房当差,和宝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不敢给宝玉甩脸子,只得耐心听着宝玉东拉西扯,以致媚人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危险,贾母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慈爱。
鹦哥心中觉得不妙。照她的想法,媚人快到要出去的年纪了,最迟明年,珍珠就会被拨给宝玉并改名为袭人,成为宝玉的大丫鬟。然而现状却是,珍珠自从跟过史湘云后,对宝玉并不如何热络,宝玉待她也只如从前一般,并未有更多的接触,再一想到最近贾母看她那颇有深意的眼神,鹦哥心中一凉:难道贾母想把她拨去服侍宝玉?
鹦哥自认外貌不错。贾母房中的丫鬟们都是精挑细选的美人坯子,而鹦哥又是其中最拔尖的几个。尤其是自从她开始日日饮用空间中的泉水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皮肤越来越光滑白皙,头发也乌黑如墨,隐隐居诸丫鬟之首。
凭借着外祖母和母亲的余荫,鹦哥也算是在贾母跟前挂了号的人物,日后定会有个好结果。但她并不希望这个所谓的好结果是成为宝玉的贴身大丫鬟——贾母心中宝玉的准姨娘。
想到明年媚人便要嫁人,贾母房中八个大丫鬟的名额又缺一个……鹦哥忍不住冷汗直冒。
看来以后还是得远着宝玉些!她心中暗下决心。
幸而不久之后宝玉便得去上学。那位刘姓先生刚来,贾政天天盯着,宝玉不敢不从,只得收拾了东西,天天去外书房读书。鹦哥也得以减少了与宝玉相处的机会。
为了少在上房内走动,她又跑去问玻璃借了一堆花样子回来,日日描摹,又偷偷托哥哥买了些纸笔,在屋里练字。因她最近出头很快,不少人盯着,去空间里的机会越来越少,只得在如厕或夜深人静之时觑时机进去整理一下东西,再装一些泉水。平日里即使无事,她也不敢去太久——防着有人进屋来找,或者上头叫人。
其实若是她要练字,最好还是去求宝玉,宝玉最喜欢女儿们吟诗作对,认为此乃第一雅事,自然不会反对的。他房里好笔好墨颇多,又是对女孩子最大方不过的,得宝玉指点一二,鹦哥在学字的道路上可少走一点弯路。奈何最近她觉出贾母的心思,不敢再招惹宝玉,索性闭门不出,横竖她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上一世她的钢笔字写得很好,想要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料想不是难事。
玻璃见她居然学起写字来,啧啧赞叹了几声:“学点也好,以后做了管家娘子,看不懂账册可不行。”
鹦哥笑道:“玻璃姐姐你这么说,难道你已知道自己将来必是个管家娘子不成?”
玻璃脸一红,想到自己还有两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嗔道:“我好心说你两句,你倒好,成心笑话我!”
鹦哥笑道:“我也不过是混说一句的,倒是多谢姐姐常提点我,我心里感激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笑话姐姐。”
玻璃道:“你呀你呀!这话可不能随便打趣!幸而是我,换别人,早就臊死了。来这几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明白?”
心知她不过是随口数落自己,鹦哥也不甚在意:“是是是!以后还得姐姐多提点着我。不过姐姐今日有句话可不对,咱们这儿,二太太和琏二奶奶都不识字,还不是照样管家?府里那些嫂子们,也没有几个是识字的。”
玻璃一惊:“你说的这话有理,我也不过是随口说一句,怕被有心人听了,还不知怎么说我呢!好妹妹,也对亏你提醒我,我记下了,下回请你。”
“感情我是为了姐姐请客么?”鹦哥笑道,“咱们俩的交情,还用得着提这些?”
两个小姐妹相视一笑,遂不再提。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林家来人了。”
玻璃和鹦哥面面相觑,非年非节的,姑太太家怎么突然来人了?只见来人一身素衣,脸色悲戚,不似往常。玻璃见状不好,忙忙去了上房,鹦哥则去了茶水房唤热茶。
尚未走到茶水房,她便好似心有所感,朝上房望去,只见原本明媚的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了起来,片片乌云盘踞在房顶,风雨欲来,气氛压抑,就仿佛映照着即将听到的消息一般——姑太太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