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凌跃坐在那儿仰着脸看星星,今夜是朔月前后,月光十分暗淡,于是星光璀璨,夺目得叫人移不开眼。他一边看还一边十分做作地唉声叹气,然而乐白并不理会,他便靠在门板上从后面盯着乐白,像是打算用视线给乐白后脑勺烫个洞,然而乐白专心赶车,就如同头顶上那片亘古无垠的星空一样毫无反应地沉默着。凌跃实在没趣,才又“哐当”一声,把脑袋压在前门板上,瘫坐在那儿,
然而这时乐白却突然开了口,“你从来没有骗过人?”“……”凌跃沉默着摇摇头,过一会想起这会儿天黑,乐白又要盯着前面看路,看不见他动作,才低低答了一声,
“骗过。”
“那你被人戳穿时心里舒坦吗?”“……当然不。”虽然骗人不对,但也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谎言被人识破时的难堪跟困窘,凌跃不知道乐白怎么突然跟他说这个,还以为是路上太无聊。
“叶姑娘待人冷漠早就成了习惯,是她的一部分了,你要她对人坦率,比戳穿她说谎还要过分,她当然生气。”凌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乐白先前那个问题是为了引到这个话题上来,生硬得有点过头了吧……
“…可是,这样的话,许多好人都要被叶姑娘这般冷冰冰的态度吓跑了?”凌小少爷您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乐白在凌跃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让他自己也是好管闲事才来当这知心哥哥,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
“可会被叶姑娘吓住的,一定也没资格与她相交。”一句话醍醐灌顶,凌跃忽地就明白了些什么,一时脸上露出羞惭之色,
“看来乐公子才是叶姑娘的知心之人,在下总一心想要叶姑娘再开朗些,却没想到自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凌跃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他就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在家自家兄弟姐妹和下人都知道他一片好心,自然对他百般包容,就算心里不以为然,面子上也哄着他,直到出来了才明白自己这种习惯确实让人讨厌,乐白刚要张嘴再劝慰他两句,
“哪儿来的蚊子叫那么大声?!”车门突然打开条缝,里面突然飞出个什么砸在两人后背上,把他俩吓得同时脖颈一缩,最后还是凌跃眯着眼找了半天才在前门板的角落里摸到两个果子,递出一个给乐白,两人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一口酸得脸都皱起来,可又在暗夜里相对露出了一丝窃笑。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夜行日宿,叶无敌急着见那与她姓名极相似的叶霜敌,好几次要求她来赶车都被乐白跟凌跃阻止了,叶无敌有劲无处使,只能绞尽脑汁地倒腾伙食,乐白这些日子虽晒黑了,可不但是别人看他脸盘子出了些弧度,他自己都觉出肚子上似是多了些分量。
这天赶路,天气又闷又热,可两边窗子跟前后门都开着,还是没什么风,倒是车轱辘扬起的灰尘,烦人得很,叶无敌正伸直了胳膊要关门,前面赶车的乐白先转了过来,
“叶姑娘,要下雨了,咱们是接着赶路还是靠路边停下?”叶无敌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确实云又黑又厚,按着这一路上闷死人的蒸热来看,待会儿不仅要下,还是那种电闪雷鸣的大暴雨,不知想起了什么,叶无敌脸色有些难看,
“别赶路了,把马栓那边,你们俩过来帮忙。”叶无敌把人赶下车,弓着腰在座位下翻找半天,竟让她抱出来两摞叠的整整齐齐的油布,拿着布下车,乐白已经将马拴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幽冥,去砍些粗木头过来,四五根就行,一头削尖,”幽冥这天难得的清醒,听叶无敌吩咐了也并不答话,低着头就进了另一边的林子,
堂堂天下第一快剑,绝天教左护法,也有被一个女人支使去砍树的时候,凌跃正摸着下巴感叹,“你愣着干嘛,帮着乐白把车卸了钉个石楔定住车轮。”叶无敌虽然没坐过马车搞荒野求生,但显然比他这个少爷强上许多,凌跃连忙点头乖乖照办。大路左边是山右边是树林,雷暴雨是打死不能躲树林里的,虽然这山看着不像会发生泥石流或者滑坡的地质,但叶无敌还是把马拴在了车跟山之间以防万一,幽冥回来得很快,扛着四五根小腿粗的小树,削得很干净,叶无敌指挥着几个男人把树钉在地上,幽冥跟乐白不知用了什么怪力生生把那小树打进地里三分之一,凌跃虽差些却也比叶无敌想象中强得多,叶无敌盖上油布给马搭了个棚子,安顿妥当之后又在车上盖了一层油布,四角用石头压好,
叶无敌拍拍手上的灰,撩起车尾的门帘去翻找座位下的行李,三人等她找完东西才慢吞吞地爬上车,“你们记得把窗子跟门关好,我出去一下。”她抱着蓑衣跟斗笠站在车下转身就走,三人面面相觑,这马上就要下雨了,叶无敌要去哪,凌跃忍不住问出声来,
“叶姑娘,你……”叶无敌听见他的声音却头都没回,近乎是逃走一样的姿态飞快地跑上了山,车厢里三个男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凌跃站起身正想跟出去,忽听得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响,震得他不自觉地往后一缩,霎时间雨点便像石子一样甩了进来,三人手忙脚乱地关好门窗,只透过车后的帘子看外面的情况,只见得天地变色,电闪雷鸣,风声跟外面马的嘶鸣混在一起,只听到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的油布上,随时都会砸进车里一样,地上的尘土被砸得溅起烟泥,窗外厚厚一层雨幕阻隔了视线,叫人除了大片色块什么都看不清。三个人心里越发担心起来,叶无敌一个瘸子,这样的天气,到底要去哪儿,走之前那一反常态的叮嘱也让人有些不安……
大雨里,叶无敌一个人披蓑戴笠地在石头山上跌跌撞撞地爬走,神色恍惚,没有了平日那种冷冰冰的疏离,满面愁苦,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雨水顺着帽子往下滴,也流到了她冰冷的脸上。她被雨水砸得晕乎乎的,又冷又痛。叶无敌脑子其实已经不太清楚了,只觉得这日子像那天一样,她抬头看,一样的铅灰色,厚重的云,雨水狠狠砸到眼睛里,疼得她浑身一颤。她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雨了,但只要是这样的日子她总会做些疯事,她知道。所以她得离得远远的,就算脑子已经有些糊涂了,但叶无敌还是下意识地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走。
风吹得雨都倾斜了,雷声在头顶炸响,耳朵里嗡嗡的,都有点疼了,白蓝色的闪电不时在眼前晃过,把她的脸映得更苍白。石头沾了水格外湿滑,她腿又很疼,在这样的山里走得十分狼狈,不一会儿就一身泥水,忽地脚下一滑,跪在地上,慌得她赶紧十根手指都插进湿漉漉的泥里,才没顺着坡滚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不叫人看见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才好,只是举目都是灰蒙蒙的雨幕,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那雨像是小了些,叶无敌浑身冰冷,指尖都冻得发紫了,还在不停地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一个闪电在叶无敌眼前爆开,突如其来的电光叫她眼花了一瞬,眨了眨眼,竟看到不远处的山壁上有块伞状突出,正像是给人挡雨的地方,叶无敌的眼里闪出光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摔了过去,紧紧缩在那下面,雨水顺着帽子流进头发里,在顺到下巴上沥沥啦啦流进了衣服,叫她里里外外都冷透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抱着胳膊缩在那下面,声音颤抖,又哭又笑地呢喃,“Entschuldigen Sie(对不起)!”一遍又一遍,状似疯魔……
雷鸣寒雨中,恍惚的神思使叶无敌回想起了过去的记忆,那时候的她还年轻又幼稚,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失去某个人居然会这样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将子弹送进那个人的胸膛,伸手按住那越发微弱直至停止的脉搏,她对自己将要遭受的折磨一无所知,抱着受伤的胳膊,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走出那栋房子。
可她却无数次在暴雨的夜里抱紧自己比雨还要冰冷的身躯,不断地回忆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本以为杀人是很简单的事,就像撕碎一张轻薄的白纸,只需要挥一挥手,让碎片消失在风中,这件事就结束了。
但她不止是杀死了一个人,她失去了他。这更像是一个找回被抛洒的碎片然后又掷向空中的过程,她看着碎片如蝴蝶一样飘飞的时候,内心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看。但许久之后的某日,当她看见河流里漂浮着白色的碎片时,她也听见了振聋发聩的巨大风声,她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地满是碎片的龙卷风。她站在平静无波的台风眼,看着碎片在身边上下翻飞,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人,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温暖的手掌,他紧皱的眉心,甚至是额角一颗不起眼的痣,他的所有细节,她被风卷入了一场如饥似渴的思念,可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她亲手将他推入了永恒的黑暗。而两个人曾经有过的窃窃私语,体验过的欢乐与痛苦,全都成了她一个人的幻梦。
于是,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胸膛中的心脏会突然绞紧,疼痛到令人窒息,她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来平复这疼痛,让她错觉自己已经被治愈。
直到下一次龙卷风来袭。
这个过程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直到每一个碎片都消失,然后她终于习惯了这疼痛,最终又一次麻木不仁,于是。
她失去了他。
“Ich habe es verdient(活该)。”她望着天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