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真相大白
从八大胡同回后海的路上,项家麒嘱咐黄包车兜兜圈子。他们需要和袁云台错开回家的时间。
秋风萧瑟,落叶翻卷着,无声的飞落在鼓楼大街的黄土路上。以往的人流如织的集市,如今只有零星摊位,还没到晌午,小贩们就已经开始准备收摊了。
成钰最爱吃糖炒栗子,以往这个时节,正是栗香满街的时候,如今卖炒货的摊位不见了踪影。也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谁还有心思吃零食。
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的开过身旁,撩起一阵寒风,成钰给项家麒紧了紧衣领。这天气眼看着凉了,1941年也快要走到年尾了。
绕过寒雾缭绕的湖边,黄包车停在了自家门口。推开朱漆大门,天柱抄着手等在门口。
“爷,白寿之来了。在堂屋等您呢。”
项家麒不以为意,白寿之没事常走动,他边往里走边问天柱:“我大哥回来了吗?”
天柱点头:“回来了,米都送到厨房了。”
项家麒停下脚步,忧心的和成钰对视。刚才看袁云台从那个院落出来时,明明两手空空。怎么又带回来粮食了呢?莫非藏在衣服里?可是堂堂袁家大爷,怎么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
这事越想越蹊跷,项家麒一跺脚,继续往前走,先对付了白寿之再说吧。
进了堂屋,白寿之也没客气,自顾自的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呢。见了项家麒,他放下盖碗,起身作揖。
“东家。您这是大好了?”白寿之前几天来探望时,项家麒还卧床,如今看起来似乎气色好了很多。
“没大碍了。”项家麒摆手,指指圈椅说:“坐下说话吧。”
白寿之撩起长衫,坐回去,面色有些为难,张了张嘴,似乎在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东家,我来……是想和您请辞的。”
项家麒一愣,白寿之跟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银行里给他开着薪水,从来没想到他会要离开自己。
“莫要玩笑!我这还没好利索呢!”项家麒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白寿之连忙起身,深深作揖道:“东家,我也不想走呀,可是如今这北平,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你给我坐下,你越作揖,我越着急,慢慢给我说,为了什么缘故要走?”
“是这样……”白寿之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说道:“第一桩,是因为银行的事。咱们银行总部搬到上海有几年了。北平这里还有个空壳。前几天吴经理那边写信来,说这边的事务要彻底结束。连金库也要搬到上海去。我没了公职,不好总是在银行里挂名的。”
项家麒没听到重点,却听到金库二字。
“你说什么?金库要撤了?”
“是呀。”白寿之突然意识到不对:“东家,您的那些字画还在金库里呢!这可怎么是好?”
项家麒心里暗暗埋怨吴鼎昌。这么大的事,也不和自己商量一下。转念一想,自己从来都对吴鼎昌放权,再说人家也不知道自己在金库里藏了私货。
“这金库搬家的事,还有缓吗?”项家麒问。
白寿之叹气摇头:“我问过吴经理,他说主要是支持不下去了。现在业务难做,只能节省开支。”
项家麒何尝不知,战局不稳,他家银行还能支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看来那些宝贝,要令找地方保存了。
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想起来白寿之的事。
“你接着说。”他提醒道。
白寿之赶忙继续说:“还有一桩,是我家里的事。我老母亲这一年里,身体大不如从前。这混合面吃的,一天比一天瘦。孩子们小,也常常闹病。我白寿之无能,但总不能眼看着高堂受这样的罪。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得试一试。”
“你是说,离开北平?哪里都不太平,能去哪呢?”
“去西安。”白寿之说到这时,眼里闪过希望。
的确是,日本人占领了河南全境和山西,唯独没有攻下西安。
项家麒没说话,却不由得捏紧拳头。他没有理由挽留白寿之。北平沦陷多年,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若是真的有一条活路,为什么拦着人家呢。
白寿之没坐多久就告辞了。话已经说清楚,今日老板是断断没有心思一起唱戏聊天了,还是早些告退为好。
成钰看着白寿之出了门,那人却久久独坐屋中。她不放心,推门进去查看。
“从璧哥哥,还好吗?”项家麒久病初愈,成钰还是要时时小心。
那人坐在桌前发愣,竟然没有听到成钰进门,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手按了按不安分跳动的心脏,又缓了缓,才说:“帮我去把大哥请来吧。还是要当面问问他缘由。这事非同小可,不能掩耳盗铃。”
成钰何尝不是这么想。任何事,只要和日本人扯上瓜葛,后果将不可预料。为了袁云台,为了这个家的安危,他们必须问清楚。
袁云台进屋的时候,看到项家麒一脸的凝重,已经猜到□□分。他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项家麒不是那种心安理得享用白米,不管别人安危的人。
“大哥,从璧跟您赔罪。今天我跟着您去了前门天香胡同。”项家麒一向光明磊落。他觉得现在不是绕圈子的时候,他抱手作揖,干脆开诚布公的说:“您的米,是不是从那带回来的?我现在每一天都寝食难安。您这些米救了我一命,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就搭上您的身家性命!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事和日本人有没有瓜葛?”
段成钰给袁云台搬了椅子,又亲手斟了茶。袁云台端坐着,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骨瓷茶杯的边缘,垂眸沉吟。
“有!”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屋中尴尬的沉默。项家麒夫妇齐齐的看向袁云台,虽然这是他们预料到的答案,但是如今从他口里听到肯定的答复,还是愈发的不安。
“那院子里住着个过去唱青衣的姑娘。”袁云台开始喃喃的低语:“原来在天津的时候,就认识她。她在戏班的时候,我帮衬过她。后来我回了北平,她也跟着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项家麒和成钰,谁也不敢接话,只是静静的等着。
“按说这优伶,本不是长情之人,可这女孩子却是个死心眼。我落魄的时候,她还从份子钱里支应我。”
项家麒不由得低头苦笑。他想起了袁云台故去的弟弟,他的挚友袁云寒。那才是风流一世,落拓不羁。那一年他在天津的葬礼,几百个青楼女子列队送葬,成为奇谈。他这两个表哥,都是性情中人。
“日本人进了北平,她们戏班本想解散了,没想到……最后一次上台,被人盯上了。”袁云台继续说。
“被日本人?”成钰攥紧了手帕问。
袁云台点头:“嗯,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也爱京戏。把她养在天香胡同的院子里,天天让她唱戏给自己听。”
“所以说,这白米,是日本人给这位姑娘的?”项家麒终于理出了头绪。
“日本人定期给她送粮食,白米白面的养着。她和我说了好几次,要偷偷补给我。可是……我过去没答应。她那院子里,总有日本兵把守。再说……我也不能要。”
项家麒神色黯然,他何尝不知,这是嗟来之食呀。若不是为了他,袁云台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种馈赠。
“大哥!”项家麒嘴唇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成钰还是没完全明白,犹豫的问道:“那院子里有人把守,您是怎么自由进出,把粮食带出来的?”
袁云台捶捶那条残腿说:“我说是她老家亲戚。我这样子,倒是没引起日本人的疑心。我去了,她就把米倒在我棉袄里子里,让我带出来。”
这一下,一切真相大白。怪不得袁云台明明是空手出来的,到了家却有米了。
项家麒起身,走到袁云台面前说:“大哥,委屈您了!从璧欠您的这份情,今生是怎么也还不清了。”
袁云台抬起头,眼神闪烁的看他:“从璧,这事……大哥会一辈子憋在肚子里,无论如何不会说出去给你丢人。”
成钰眼底发热。她知道这对袁云台来说,是什么样的无奈与屈辱。那曾经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大少爷,在日本人的威胁面前,本来还保留了最后一丝骄傲,但如今,为了项家麒,沦落到从烟花柳巷偷偷夹带私货的地步。
袁云台不在乎钱,万贯家产他都挥霍了,没说过后悔俩个字。可是他在乎面子,在乎袁家的声誉。眼下,面前这个眼神惶惑的老人,到底经历了怎样内心的挣扎?
“大哥,那姑娘……知道……这受益的,其实是我吗?”项家麒整理了情绪,眼下的气氛太压抑,他需要缓和一下。
“知道。你那日吐了血,她听说了,无论如何让我不要再推辞,她说救人要紧。”
项家麒点头说:“这位姑娘,还有您,大哥,你们都是我项家麒的救命恩人。我永志不忘。若是有机会,我想当面谢谢这位姑娘。只是……这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了。万一被日本人发现了,这是陷那姑娘于不义呀!”
袁云台自然了解,每一次他去天香胡同,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的。日本人虽然现在好吃好喝待那姑娘,但是无非是出于情/欲罢了,哪里有半点感情可言。若是被发现,她只有死路一条。
这件事,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天色擦黑的时候。段成钰端着木托盘从项老太太房里出来。
现在家里佣人少了,全家人搬到一个院子里,挤一挤倒也热闹。
今天段成钰心烦意乱,她哄着孩子胡乱吃了几口,就端着晚饭回自己卧室去。
花花无声的跟在她脚后,成钰从怀里掏出些玉米饼,倒在花花碗里,看它的水盆里还有清水,拍拍猫咪毛茸茸的头,转身拉开门进屋。
卧室没点灯,漆黑中能看到火炉里的火苗摇曳,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借着微光往床上看,项家麒仍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趴在床上。
成钰拧开床头的灯,光线突然射到项家麒身上,他脸紧紧皱着,抬手挡住眼前的光。
“总这么趴着,一会儿该喘不过来气了。“成钰把托盘放下,又走回来看他。
项家麒不说话,侧着脸继续趴着。把怀里的暖炉掏出来,递给成钰说:“帮我添两颗碳吧。有点凉了。”
成钰接过暖炉,来到炉子边,先倒出小手炉里的炭灰,又用火钳子夹起两颗新碳放进去盖好。这都是以往佣人们做的事,如今成钰已经轻车熟路了。
“喝点粥吗?肚子空着,更难受。”成钰侧脸,火光把她的脸颊勾勒出桔红色的轮廓。
项家麒撑着起身,伸着头看了看碗里白花花的粥,又摔到床上。
“吃了这粥,不光胃疼好不了,心也该疼了。我巴不得把原来吃进去的都吐了。我实在是心里有愧呀!”
成钰坐在他身旁,给他揉着后心。知道他这是心病。但也没什么能劝慰他的说辞。
那人还是胃痛得厉害,随着成钰的按揉,轻轻哼哼。
“朱儿……咱们也走吧?”他小口吸着气说。
“走,为什么?去哪?”这话来的没头没尾,成钰不解。
“银行的金库要撤了。咱的字画没地方放了。得想个办法,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成钰听了也是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去年的一场绑架,让他们夫妇了解,如今项家麒已经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他有宝贝,即使深居简出,也不能保证十足的安全。
“可是哪里是安全的呢?哪里能衣食不愁呢?”成钰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问。
“去西安!今天白寿之来,说他们一家要搬去。那里还没有沦陷。”
成钰猛地抬起头:“西安?”
“对!带着这些字画,隐姓埋名,搬到西安去。”
一路向西,那是成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是西北要塞。不知驻守的军队能坚持多久?但是她知道,如今的北平,是呆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