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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碧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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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人生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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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黄色的琉璃灯下,段成钰右手执着银针,左手展平面前黑色的粗布棉衣,眯起眼睛,细细的查看针脚。

  缝针的一面是棉衣的里子,针脚粗些,倒也不碍事。她抬手用针熟练的打了个结,拽了拽,见缝结实了,微启红唇,用小巧的贝齿咬断棉线。

  灯影下像看戏一般的项家麒,自己的嘴也微张着,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

  “平整吗?”成钰举起棉衣给他看。

  “朱儿做针线,也和画画似的,真好看。”

  成钰低头端详手里的棉衣,明明是为了固定棉衣里面的字画,只缝了一个正方形,怎么就成画了?

  “又打趣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女红。秀莲姐姐的针线才好。”

  那人凑过来,鼻息里的热气都扑过来:“我是说人好看。别左右而言她。”

  成钰笑着把他的脸拨到一边道:“别说笑,还有好多活计呢。”

  自从决定搬到西安后,全家上下开始收拾行李。项家麒别的一概不管,只顾着字画。

  这一路要从占领区到国/统区,路上层层哨卡。他们不能把字画堂而皇之的放在行李里。兴许是被袁云台藏米的点子启发。项家麒决定把画都藏在棉袄和被褥里子里。

  这一下可辛苦了成钰。她没出嫁时,就去了法国,后来遇见项家麒,哪里有机会学过女红。这针线手艺是一窍不通。

  好在成钰有会画的手,学一学,倒也难不倒她。

  她和项家麒两人,先是把所有字画的装裱拆了。只留下画的部分,然后由成钰把画缝进衣服里。

  这前前后后忙了几天,才做了一半。

  “你这些个宝贝,实在是太多了!”成钰活动着酸疼的手腕抱怨。

  那人理亏,又帮不上什么忙,讪讪的帮成钰揉着手腕说:“我就朱儿这一个宝贝。来,今天不做了,歇一歇。陪我出门一趟。”

  “这天都要黑了。去哪里?”

  “上我师傅那去。师傅病的厉害,咱们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回北平。我不去看看,怎么放心?”

  成钰点头,默默起身,低头摘下身上的线头。准备更衣出门。

  余第岩的宅子,在他的福运楼隔壁。拍了门闩,一个老妈子来开的门。跨过门槛,绕过影背,一身素净旗袍的孟小秋肃立廊下。

  “师哥。嫂子。”名满天下的坤生,离近了看,那么单薄苍白,只是眉眼里还带着英气。

  成钰早就听说,自从余第岩病重,孟小秋几乎日日在这里照顾,也不再登台。这份孝心,让人心折首肯。

  项家麒含笑点头,算是打招呼。牵起成钰的手往里院去。

  “师傅这几天怎么样了?”

  孟小秋走在身旁,黯然摇头:“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了。”

  “还是不肯去医院?”

  “他说……亡国之人,心也亡了。宁肯等在家里,也不让那倭寇处置。”孟小秋一字一顿。这唱戏之人,似乎说话也带着走板,抑扬顿挫,更透着哀怨。

  项家麒无话可驳,他了解自己师傅的脾气。走到卧室门前,他看向孟小秋,捏捏成钰的手说:“我进去和师傅说话。你帮我去见一个人。”

  成钰抬起眉毛,疑惑的看他。

  “住在天香胡同的那位姑娘。平日里不方便出门。今天以探病的名义,也来了。师妹一会儿带你去。务必帮我谢谢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

  成钰这才明白今日带她来的目的。那姑娘是唱青衣的,又被日本人豢养着,项家麒见她自然是不方便,由她出面,最为妥帖。

  成钰会心点头,随着孟小秋转身向垂花门走去。项家麒抬手打起帘子进屋。

  氤氲着药香的卧房里,只点了一盏落地灯。火炉里噼啪作响。暗黄皮质的灯罩,没透出多少光亮。

  暗影中,垂幔下瘦削的人影,一只手臂撑着起身。

  “可是从璧来了?”余第岩特有的醇厚顿挫的嗓音响起。

  项家麒快步走到床前,俯身笑道:“您这是什么鼻子,能闻出是我吗?”

  “除了你,谁身上这么大甘草味。从璧,这大年关的,天寒地冻,要仔细身体才对,怎么又跑来?”

  余第岩穿着白色睡衣,被项家麒扶着,靠在枕头里。他爱干净,即使多日卧床,身上的白衫却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侧头伸手要够眼镜。项家麒赶忙取过那副黑框圆眼镜,递给他。

  戴上眼镜,余第岩眯起眼睛打量徒弟。那高高的颧骨突兀的耸立,两颊则凹陷下去。

  “这几日能吃下些东西吗?”项家麒微微低头问。他本是强颜欢笑,刚听到师傅那么惦记自己的身体,觉得眼里的哀伤就要藏不住了。

  ”还是老样子。你拿来那些米,我吃了些。只是尝不出味道来。”

  项家麒帮他把被子掖好。

  “内人最近学了腌咸菜。做出来的小黄瓜,和六必居的差不多。回头我给您送些来,就粥吃,就有味儿了。”

  床上的余第岩含笑点头说:“从璧,过了年,就是你生日了。”他掐着枯瘦的手指算了算道:“虚岁要三十六了吧?”

  “可不是,我们小九儿都四岁了。”

  余第岩长叹一声道:“那一年,唱空城计,你整三十。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

  项家麒何尝不想长叹一声。岁月荏苒,而且时局一年不如一年。那一场堂会的第二年,杨小楼去世。如今看师傅,也是病入膏盲,这三足鼎立,只剩了梅老板。他今天本是想和师傅道别,但是一见到余第岩,就不敢开口了。此刻只想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假装这只是寻常的一面,假装他日还能再见。

  “师傅,那一次空城计,报上还是笑我是无声电影。您说,我这嗓子就练不出来了吗?”

  这个话题果然管用,余第岩不禁笑出了声:“你是我的徒弟,他们也太不给面子了。我的嗓子也不靠亮度取胜,而是要有韵味,有厚度。”

  “要不您的嗓子叫云遮月呢?我的嗓子就是雪打灯,润物细无声那种。”

  师徒两人笑成一团。

  “你这张嘴呀……不过,从璧呀,你是读书人,不必计较嗓子的事。咱们师徒一起写的那本关于音韵的书,倒是可以留给子孙后代的。”

  早年间他们两人曾经合编了一本《乱弹音韵辑要》。自打有京剧以来,音韵都是靠师傅带徒弟,口口相传,这本书里编录了唱词的音韵,把十三辙的每个辙口都标注出来,为后世传承做了规范。只是这书刚刚出版,余第岩就后悔了,非要项家麒把市面上的书都追回来。项家麒只得照办,好在自己还留了些私货。

  “您既然知道那本书的要紧,为什么一定要追回来呢?”

  “这书要是你一个人写的,自是无妨。只是加了我的名字……自古这唱皮黄的,认识的字不过是戏词罢了。我何必出头,点评什么音韵?让人笑话。”

  项家麒不禁唏嘘,余第岩一生登台时间不长,取得的艺术成就却让人高山仰止。他的戏,本本都是传世之作。他一生潜心研究,不是只让自己的余派扬名立万,而是让京剧这门艺术越沉越香。

  “从璧,等我死了,把这书再出了吧。只署你的名字。你心里记着我就行。”

  项家麒抬眼深吸气。极力控制着眼中的湿润,不知如何回答。

  后院堂屋里,段成钰坐在八仙桌的一侧。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人,一身丝绒紧身旗袍衬得她脊背笔直,高高的领子上露出如天鹅般雪白的脖颈。她画着朱红的唇,与耳垂上的珊瑚坠子相得益彰。

  “凌仙姑娘。我今日不知道能在这里见您,连谢礼都没准备。您别怪我。”成钰心中埋怨项家麒,没有提前让她准备礼物。

  “您不要客气,其实……我不敢从外面带东西,会让他们起疑心的。您的心意我领了。”这姑娘说话提着一口气,想必是因为唱戏的习惯。但那水汪汪的杏眼中,却全没精气神,眉眼间隐着落寞。

  “可是您对我项家的恩情,我们却无以为报!”

  凌仙摇摇头,珊瑚坠子在她尖削的下巴两侧飞舞。

  “不要言谢,只怕我还要谢谢您们呢。”

  成钰不解:“您这话怎讲?”

  凌仙点头,幽幽道:“这些米不算什么,但终于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些意义。”

  成钰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怔忪望着她。对面的姑娘自顾自的说:“从我进了天香胡同那个院子,我就是个活死人了。活着,只是因为不敢了断。袁大爷过去提起过项先生,说过他对袁大爷的照应。说过他爱戏、爱古董。项先生、余老板,他们这些人,在这乱世中,好歹还在坚持着中国人该做的事。”

  她抬起水盈盈的杏眼,看向成钰说:“他们不像我,了无生气,被人不齿。这米虽是日本人送来的,但那是从中国的土地里长出来的,项太太,您不要觉得这是嗟来之食!”

  成钰急急的摇头:“姑娘,您的一片苦心,我们怎么会不了解。您不要多想。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看到倭寇撤兵的那一天。到时候,您一定要来找我们。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和我先生,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忙。”

  凌仙苦笑摇头:“还我河山,我也盼着有那一天。只是……于我,也就是了结的时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天香胡同那个院子,面对父老乡亲。”

  她抬头,窗外月色清冷,她凝望着黑暗,轻声念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姑娘……你!”成钰紧咬嘴唇,越过桌子,抓住她的手。

  凌仙侧首,含笑看向成钰:“戏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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