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寻机缘病急乱投医逢贵人无巧不成书
上回说到那学徒在那里讲古,素影听了又惊又喜,真是话本里也演不出这样的巧来,莫非上天垂怜,究竟赐了道穿越女的光环。又是姓甄,又同在姑苏,从祖上论竟是一家子也未可知。就算不是,古人还讲究个连宗呢。再者说,后世之人再是顾虑个人隐私利益,轻易不肯管闲事的,若遇着拐卖儿童虐待老弱的事,都要恨不得拿键盘当个长/枪短炮地义愤一番,何况此时那些士子宦儒,将名声看得极重,若能做成一件好事让他扬名流芳,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要抢着管一管的。这位甄大人既然如此看重私德,正好去撞撞钟,若时运好能借他个光顺利送英莲家去,再抓住拐子治罪,她定要烧香还愿的。她原想着向褚先生和承哥儿借点子银钱,捎脚打听如何讨张路引,再觑空带了英莲逃出霍家,只是这寒冬腊月,英莲娇怯,她自己这具身体恐怕也熬不得。况两个幼女在外,谁知道多少风险,不到万不得已,总是有人相护方为上签。
此时学徒将药包好,出去送与那两个仆妇。素影早轻轻巧巧跟到了那青布小车后边,一路紧跟慢赶,好几次都险些跟丢了,好在那两个妇人不时下车采买些物事,到底不曾失了行踪。眼见得那车驶进了城南一处巷子,此地居住的多是书香旧族或仕宦乡绅,一溜儿白墙朱门,屋舍好不齐整俨然。两个仆妇下车后站在一处角门外,将门拍得两拍,那个高些的妇人口里尤道:“也不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多舌,我们家老爷虽无高堂在世,到底族里还有几个长老,听得已是有些说法了。若是夫人再不开怀,总挡不住要塞新人进门的,到时候又添多少闲气。”另一个道:“你说他两个这样好,怎么就是养不下一个孩儿来。就连我们老爷太太成日里也不知替他叹了多少气,添了多少忧心。不过想来甄爷那样爱敬娘子,总不至教她吃亏罢。”两人又闲言片刻,待里面有人来开了门,方磨磨蹭蹭地进去了。
素影站在墙根下,忽听得巷子前边侧门开了,只听得车马声并两三个男子对话,细听原是车夫赶了马车出门。不一时,另又有开门的声音,接着两个妇人的说话声遥遥传来,只听一个妇人嗓门爽朗些,笑道:“妹子平日里莫要怠懒,无事便来寻我说话。待开春我随我们老爷赴京去,又不知多早晚才能相见。”另一个妇人似要年青些,声音极温雅恬淡:“妹妹知道了,过几日又来叨扰姐姐。”又再三请前一位留步。说话间一阵衣角西索,环佩叮当,那年青女子已带了婢仆坐车走了。年纪大些的妇人似是立在门前目送,久久方叹了口气。便有旁人问道:“夫人怎么好好儿地叹气起来?”那妇人道:“我只替我这妹子忧心。”说了半截又闭口不言,又是一叠声叹气。
素影此时再等不得,钻出来径往门前跑去,只见台阶上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围着中间一位妇人说话。那妇人年岁约莫四十出头,身穿莲青绸面的银鼠披风,头上戴着卧兔儿,围着攒珠勒子,眉目疏阔,想来年轻时也定是个美人。素影也顾不得细看其他人,直奔到跟前跪下磕头道:“太太容禀。”那妇人见打横里跑出个小小女童,先就吃了一惊,她左手边一个女子忙上来拦住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仔细冲撞了我们太太。”素影抬眼一看,只见她中等身量,眉目清秀,穿着水红色绫子袄,外罩半新不旧的青缎灰鼠褂,想来是这家太太贴身侍奉的人,还不及说话,就听那太太道:“绛桃,我这会子没精神,也懒怠过问,你问问她要做甚么,若是要钱的就随便赏她几个,这样大冷的天气也怪不容易的。”说罢就要回身进门。素影听她主仆言语和软,先放了半截心下来,忙扬声道:“请问太太府上可是姓甄?我这里有件天大的事情请太太做主。”那太太听了止住脚步,回身将眼前的女童先上下细瞧了一回,只见眼前的小小个人儿,虽衣衫破旧,瘦伶伶一把身子,然眉目口鼻无一处不精致,竟叫人眼前一亮。此时这太太右手边一个女子扑哧一声笑道:“你连这府里姓甚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大事要让我们太太做主?好呆楞的孩子。”素影见她穿衣打扮俱与绛桃仿佛,只里面是件杏黄的袄子,想来也是大丫鬟一流的人物,便从容道:“素影无状,叨扰太太及列位姐姐了。只是我这里实在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寻一位姑苏来的甄老爷,事关他族里亲眷。”又将自己在医馆如何碰到甄家仆妇,如何一路跟了过来细细说了一回。那位太太见她年纪虽小,然口齿伶俐,气韵和婉,心里已添了几分喜欢,于是对身边的丫头笑道:“丹桂,你还笑话她呢,你可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只是咱们家的人也忒不小心了,怎么后面缀个小尾巴来家也不知道的。”说罢看了天色道:“今儿想来也再没有甚么要紧事了,且听听她的说话儿罢。”
素影跟在众人身后进得府门,不知穿了几道回廊,又过了几重假山亭台,方进了一处院子,处处雕梁画壁,花木扶苏。不等细看,便又迎上来几个丫头,看身量俱比绛桃丹桂年小些,众人簇拥着掀帘进了正房东侧的一间屋内。甫一入内,便觉温暖如春,幽香袭来,料想这应是此处夫人日常坐卧的所在。当窗放着一张罗汉床,上设了绛紫撒花的条褥并檀色缎面引枕,两个大丫头先伺候太太坐下,绛桃走到素影身边低声道:“我们家大人姓郝,这位是我家太太,本姓乔。”素影先前听着话风儿便猜着这里并不是甄家,不过想来也是极亲近的,因此先谢过绛桃提点,复又上前对乔夫人行礼。乔夫人从丹桂手里接过个小盖钟揭开喝了一口,又向引枕上一靠,拿过个铜手炉压在膝上,方笑道:“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素影也不羞怯,朗声将前情后果说了个清楚。乔夫人一壁里听,一壁里早惊得直起身子,听完忙让丫头看她身上,揭开衣裳瘦可见骨,前几日鞭棍的淤痕肿得足有一指多高,叠着这二年的冻痕旧创,青青紫紫,好不怕人。素影自己是小孩儿的身子成年的心,这些日子虽苦,心内有计算有盼头,倒也咬牙熬了过来,还觉得罢了。一众女子哪里禁得这个,心软些的小丫头登时红了眼圈儿,乔夫人也叹息不止,拉过她冻伤的手一叠声吩咐拿药膏请大夫。那边厢早已使人去请了郗太太回转来。
素影叫丫头们伺候着洗浴更衣用罢汤饭,又有大夫来看过伤敷过药,方过来与乔夫人回话。乔夫人膝下二子一女,素来格外爱宠小女儿,偏年前又出嫁了,心里正不自在,此时见她焕然一新,格外娇嫩可爱,心里喜不自禁,正拉了手说话,就听外面女婢传话道:“郗太太来了。”丹桂忙上去打了帘子,几个丫鬟围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素影只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清雅好闻,再细看去,只见来人峨眉淡扫,脂粉略施,身姿袅娜,气度高华,竟是位难得的佳人。乔夫人已起身相迎,连道:“妹妹可来了。”一面将郗夫人让到罗汉床上,自己在另一侧相陪坐下,显见得二人是极亲密的。
那郗夫人向乔夫人道:“才行路至半,便叫姐姐的人赶上了,说得也不甚清楚,只仿佛与我家相公有些干系?”又回身瞧见素影,不由露出讶然之色:“好整齐的孩子。”忍不住将素影多打量了几眼,只觉得这个孩子好生面善。乔夫人道:“你随子逸在姑苏也住过些时日,可知道族内有人家在姑苏阊门外的?听说叫个士隐,却不像是名,应是字罢。”郗夫人惊诧道:“竟与他有甚么关碍?”乔夫人忙问:“你竟认得不成?”郗夫人点头道:“他是子逸隔房的堂兄,我公爹少年在家时,与他父亲是极要好的,只是后来阖家去任上,方来往得少了。这位士隐堂兄素性宽厚恬淡,我家爷比他小上许多,少时回乡,多是由他带擎看顾,论理也是极亲的人了。”乔夫人叹道:“这便是了。说来真有这样巧的事,竟像戏本子上演出来的。”便将素影招至跟前,让她复又述说一回。郗夫人听了先忍气问素影道:“你既与她日夜在一处,可认得她身上有甚么印记与常人不同的?”素影一听便知是试她真假的意思,因回道:“英莲妹妹生得极好,眉间一点米粒大的胭脂痣更是罕见的。”郗夫人听了便知是真,哪里还坐得住,怒道:“好好的孩儿竟然受了这般磨折,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又向乔夫人道:“姐姐有所不知,堂兄夫妻年将半百才养下这么个女儿,因怀她的时候梦见满池子荷花,可巧又生在二月十九,因此取了这个名字,真是爱得跟眼珠子一样,这会子丢了,还不知急得怎么样呢。”乔夫人道:“我已着人送了信去,且等他师兄弟回来再做计较,总归这帮子混账东西一个都不能走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