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回郝仁杰闻冤存心事甄子逸为情费思量
且说素影先听了郗夫人一番话,知道果真是亲戚,已是放了多半的心,如今再得了乔夫人这话,必定是要严拿那起子恶人的,一时心下大定,遂安稳坐着陪二位夫人说话,不过是些家常闲言。乔夫人已和素影说了半日话,倒还罢了,那郗夫人拉了素影的手,先问她英莲如今可还好,又问她可记得自己家乡何处、向日里如何过活、可曾挨打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形容,深觉素影年纪虽幼,又经受了这些搓磨,却不见畏缩,言语中更有种不俗的见识,越发添了几分怜爱。说话间就有人传道:“老爷回来了,甄爷也来了,请太太并郗太太往书房宽坐。”乔夫人忙携了素影同郗夫人往前去了。穿过几重廊桥,出了一处垂花门,一池碧波旁便是这府里老爷的书房所在。待进去绕过屏风,只见屋内坐着两位男子,居中一位年岁略长,头上戴了幅儒巾,穿一件褐色圆领宽袖的绒袍,髯长貌伟,通练豁达,让人望之敬服。另一位年青些的打横坐着,身着竹青暗纹锦面棉袍,髻中插一枚碧玉簪,温雅俊秀,笑意澹澹,使人心生亲近。因是通家之好,四人不过常礼厮见毕归坐,乔夫人便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言毕拉了素影对那长髯男子道:“这便是那个小姑娘,叫素影。”又教她认人:“这是我家老爷,姓郝。那位是你郗太太的夫君,也是英莲的堂叔。”素影听毕上前恭敬见礼。
话说这位郝爷名仁杰,字怀英,也是仕宦大族出身。英莲堂叔大名甄赞,表字子逸,与这位郝大人既有世交通家之谊,又有师出同门之情,胜似手足,平时皆以兄弟相称。郝仁杰往日里也曾听过甄士隐之名,再不想有此巧事。只是他素性沉稳,又是经惯了事的,面上不显,又将一二不解之处问来。素影也不怯他,先将英莲之事和盘托出,又道拐子平日多做些买卖人口之事,因他有一帮子相与的地痞,常勾结起来使得下做手段,那些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或能得一二碎银,或是连钱也见不着一文,一袋子粗面就叫把孩子抢走的,也没处申冤。那些收来的孩子小的不过三四岁,再大些十几岁都是有的,都叫打得怕了,一丝都不敢反抗的。运气好些的被送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若不好的都叫卖去见不得人的去处了。又道当日不知从哪里带回个男童,论年纪只与素影仿佛,听说是叫人赌输了抵债的,因看他生得格外好,就想调/教了卖个高价,谁知这男童也是硬气,一味不从,惹急了霍投只将棍棒拳脚轮番伺候,失了手将要打死,素影实在看不过,待要上去相护,也吃了好几棍,好在霍老爹那时尚在,拼命拦住了。后来眼看这男孩伤重不行,拐子夫妻互相埋怨白丢了注财,狠心将他扔出城外,多亏付老太在家遮掩,霍老爹趁夜带着素影去将人偷偷救回,送与城内济善堂,方活过命来。至于拐子夫妇向日里坑蒙拐骗,逼死养父,霸占家业,虐待老母等事罄竹难书,皆一一禀明。
座中众人惊叹连连,甄子逸道:“我记得济善堂有位褚大夫坐堂,最是乐善好施,怜苦济贫的。”素影回道:“正是他。当日多亏这位褚先生医术高明,令那男孩儿起死回生,还赐了名字收做了徒弟。我身上的伤也是他给药看好的,因见我们惨状,不曾收一分银子。”乔郗二位夫人听得伤感,不停捉了手帕拭泪。甄子逸也连声感叹道:“好孩子。”此时郝仁杰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心内越发惊异,他冷眼旁观这半晌,只见堂前小小女孩儿多不过六七岁光景,虽瘦弱些,然气韵天成,其容色谈吐皆大有来处,不知是何方遗珠,便问道:“你既记得近年之事,想必你家在何处,又是如何被拐的,应还有些印象罢?”素影低头一会子,方道:“初来时叫狠打了一场,烧过之后,前事俱已忘了。”也不等众人说话,便跪下道:“那拐子必意想不到我与英莲有此奇遇,一时不及细想防备也是有的。还请两位大人速派人去捉拿,万不可再叫他作歹了。”又将拐子居家所在及平日常去相熟之处细禀。郝仁杰忙让起来,就叫人去取名帖递交现任府尹,甄子逸起身道:“还是我去罢。等诸事办妥了再来与兄长回话。”又嘱咐了妻子两声,一时披了鹤氅自去了。这里郗夫人仍陪坐着等他消息。
要论起这郗夫人,说来话长。本朝有处青鹰涧书院,在清流中倍享盛名,她先父便曾在此任山长二十余载,亦是郝甄二人的授业恩师。其人自号桃溪老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有国士之才,只颇具魏晋野老遗风,一生惟好开课授业,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先皇几次请他出山也未成。平日里食只一箪,饮只一瓢,常年素衣布袍在身,未尝穿过一根丝。荆妻因病故去后既不续弦,也不蓄婢,每常执了酒盅去往墓前嚎啕痛哭,悼亡妻之诗字字泣血,非但人听落泪,便是飞鸟走兽也为之黯然销魂。膝下惟有两个女儿,长女名瑷,次女名琬,珍爱非常,闲时只将毕生所学相授。故此二女才学广博,品性旷达高洁处,与寻常闺秀格外不同。郗夫人乃其长女,与甄子逸青梅竹马,两心相悦,待甄子逸点了探花,又授了官职,急忙前来求娶,桃溪思量再三,方才允了,只到底不舍,直留女儿到十八/九岁上才发嫁。出阁时聘金聘礼一概不留,统给了郗夫人陪嫁,又将历年所藏珍籍善本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幼女,一半予了郗夫人陪送。待两个女儿都嫁做人妇,桃溪老人忽一日沐浴更衣,执琴去往亡妻墓上,抚奏三日后,吐血不起。待郗夫人姊妹闻信赶回,只见了父亲最后一眼,听他说得“合葬从简”几字,便殁了。
一时朝野俱惊。桃溪老人一生育才,桃李三千,多是入仕为官的,也有为名医良师的,便是当今尚在潜邸时,也曾化名与其胞弟一同前往拜学,故有半师之谊。不提一众徒子徒孙回来痛哭祭拜,传旨的太监也来了几遭,一时追赠封诰,一时又要修缮墓寝,更赏赐郗夫人并其妹金银珍玩若干并良田宅院数处。郗夫人姊妹遵父遗命,坚辞不受。今上闻之赞道:“到底是恩师之女,风骨一脉相传。”方准了。只是御赐之物却不肯收回,到底赏了二女补做添妆。其余弟子见了,方将早就备好的添妆之物送上,若他师父在时,却是万不敢拿出的。郗夫人姊妹推却不过师兄弟盛情,或取一书一纸,一草一墨,那些值钱贵重之物一概不留。众人皆叹服,一时贤名远播。
甄子逸父家本就不俗,母亲当日又是皇商千金,嫁妆豪丰,这些年掌管有方,早已家资巨万,故此并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想尽法子抚慰爱妻。他既授了翰林院编修,朝中各部都颇有些同门师兄,且他自己少年得志早登科,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应经筵对答皆惊才绝艳,今上极为爱重,又点了他做试讲,每常在跟前行走,几年间渐渐少回家门。郗夫人随婆母管家理事,操持产业,半刻都不得闲,况且她生性豁达,倒还不觉得如何,甄子逸却是犯起了痴病。他素来爱敬师父,一心学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喜得与师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且素日吟诗行文褒贬世事,两人意趣相投,既是爱妻,亦是知己,故满心满眼都是郗夫人。如今政事繁忙,数日不见卿面,只觉自己俗不可耐,满身匠气。终究想了个法子,到官家跟前陈情意要一展平生之所学,造福乡里,又道要体察民意,使下情上达天听云云,只求外放历练。因有几位师兄在旁佐言相助,圣心大悦,半月后点了个成都府治下的知县,欢天喜地同郗夫人赴任去了。可巧郝仁杰先调任至成都府做了参议,师兄弟姊妹重逢,更是欢喜。待二人一任满了,尚未回京述职,京中已有吏部右侍郎府中来信,道俱评了优调任金陵府,郝仁杰升任一方主政,甄子逸随后点选了同知。谁知这官才做了一载有余,甄家老大人并院君竟相继病亡了。于是报了斩衰,卸了官职,只在父母坟前结庐静守,世人皆赞他伉俪至纯至孝。待守满三年,也不选官,夫妇二人闲时带了随身婢仆,收拾行装出门游历,各处看山看水,品味乡土人情,岂不快哉。此次却是因他师兄两届任满,政绩显赫,将要升任顺天府尹,甄子逸闻信忙携了郗夫人赶了回来,可巧就遇见此事,怎不叫人赞叹因缘天定。
旧事提罢,只说这里素影奔波半日,殚精竭虑,此时见万事有这几位做主,暂且放下心事,甫一松散,竟打起瞌睡来。迷糊中听见人轻声说话,似乎又有人抱着她走动,她也睁不开眼睛,黑甜一觉直睡过去。不知英莲那里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