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惩祸害众幼蒙解救忆故人鸳侣发悲声
话说素影这一觉睡得香甜,等醒转来时,只觉窗外天光大白,慢慢坐起身四面环顾,举目处锦褥绣帐,好不精致。凝神再看,枕畔海棠红的绫被中露出一张小小玉面,肤光莹润,眉间一点红痣格外醒目,不是英莲又是谁,心下欢喜非常。因怕吵醒英莲,素影趿了鞋子下地,见屋内无人,靠墙处立着云头雕花衣架,上面整齐搭着衣物,便自穿戴好了往外走去,行动间只觉温暖如春,别有一种清淡的兰芷芬芳。绕过一架镂雕童子戏的屏风,见外侧地上另设有桌椅,摆着茶盏花瓶等物,皆是极精巧别致的式样。正仔细打量,一个面生的女孩儿掀帘子走进来,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团团脸儿,眉眼可亲,穿着打扮比一般人家的闺阁小姐还要体面些,一见素影便笑道:“姑娘醒了。”素影忙对来人乖巧道:“见过这位姐姐,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女孩儿噗嗤笑出声来:“她们竟未说错,真真是个小大人的模样。我是我们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叫晚晴。”素影笑道:“昨儿却不曾见过晚晴姐姐,想是有事不在府里?”晚晴亦笑道:“我倒是在府里,只是此府非彼府。”她两个说着话,英莲已醒了,登登跑出来直往素影身上贴,攀着她手臂道:“姐姐怎么起来也不叫醒我。”晚晴忙笑着上来替她穿好衣服,拉了她两个的手便往外走去。
到得屋外,只见一处院落,屋宇格外新巧秀丽,雪白/粉墙上半壁藤萝,院中一角种了百十杆修竹,冬日里苍翠依旧,曲廊后隐隐可见池树幽亭,其清新雅致,比昨日里所见又别有不同。素影与英莲安歇之处就在西边厢房内,不过几步就到了正房外,早有小丫头上来打起帘子,晚晴便携着二小入了房门。三间正房虽一般是一明两暗的布局,却并无墙壁相隔,只拿多宝阁并纱帐分别于左右做了隔断,地上通铺了厚软的牙色花鸟纹地衣。当中是一间极朗阔的书房,满墙满壁俱是书,只在一侧角落里设了张黄花梨的贵妃榻,规格略胜以往所见,双人亦可坐卧有余。正门两侧的窗上糊着银红的鲛纱,轻软通透,窗下是二人抱的青石大瓮,开着碗口大小的粉白睡莲。屋子右边挂了藕荷色的锦绣帏帐,上面绣了缠枝莲,坠角是一溜儿黄豆大小的珍珠,料想里面便是主人就寝的所在。左边的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精美非常,陈设俱非凡品。多宝阁后是一间雅室,当窗一张极大的画案,一位着月白缂丝绣竹枝袄裙的美人正在描一丛兰草,但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正是郗夫人。
素影见了并不急忙做声,等一时郗夫人画毕,方牵过英莲上前行礼。郗夫人忙搁了笔,含笑拉了她两个道:“见你们睡得香甜,实在不忍心叫醒。这会儿可饿了不曾?”仍相携着向外间行来,吩咐道:“池雨,快传饭,就在暖阁内罢。”旁边一个眉眼俊俏沉稳的女孩儿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郗夫人亲自带着出了正房的门,进了东边暖阁内。已有两三个小丫头捧了刷牙子水盆巾子等物候在此处,晚晴挽了袖子上来伺候英莲与素影洗漱毕,池雨带了人鱼贯奉了饭食上来,光点心就有七八样,另有四五种粥和各色小菜,满当当摆了一桌。郗夫人亲自取了红枣百合小米粥递给素影和英莲,看着都吃了方道:“我用过了,这些都是你们的,多吃些。”英莲那里吃得高兴,素影更是用得香甜,郗夫人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撑得鼓鼓的,愈发像一个人,不由得看入了迷,好一会子方道:“怕你们两个的胃受不住,如今先用这些软烂易克化的,过两日再吃别的。”素影有些羞赧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谢过太太。”郗夫人怜爱道:“往后还有更好的呢。”又道以后只随英莲以婶娘相称便好,不许再称呼什么太太奶奶的。
用罢了饭,晚晴安排了小丫头来服侍漱口洗手,众人方回至上房内。早有丫头搬了锦面软凳放于榻前,郗夫人也不让她两个单坐,同携了上得榻来。英莲忍了好久,此时终于耐不住,扑在素影身上道:“姐姐,拐子叫捉住了!”素影惊喜道:“都捉住了?”英莲笑道:“叔叔亲去府衙点了兵逮住的,连那两个还有好些坏人都叫关起来了。”郗夫人在一旁道:“昨儿去捉人的时候,那恶妇吃了酒刚回去,见你不在,正在院内暴跳喝骂,叫逮了个正着。那男的却是后来去赌坊找见的,已是输的两眼发青了,连着素日相与的那几个地痞,一串儿都抓了个干净。”素影听了,分明想大笑,不知怎的,鼻子却酸痛难忍,泪落如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英莲也抱着素影胳膊掉泪,郗夫人见了也红了眼圈,揽了替两个女孩儿拭泪:“好孩子,知道你们受委屈了,从此再不会了。”娘儿三个哭成一团。众人急忙上来劝慰,好一会子才止住了泪。素影起身给郗夫人大礼拜谢,郗夫人拉着再三不允,只得罢了,又问道:“怎么不见乔夫人在家?还当给她也请安道谢才是。”郗夫人笑道:“傻孩子,昨儿夜里我便带了你们来家了。你竟睡得那样香甜,一路车马作响又让人抱进背出的,竟都不曾醒。”英莲也在一旁咯咯笑出声来:“我还捏姐姐鼻子呢,也没醒,翻个身又睡了。”素影红了脸道:“我说这府里景致怎么变了好大模样,还只道昨日里慌忙间不曾看得真切呢。”复又娇嗔道:“怪道晚晴姐姐暗地里打趣我呢。”一时众人哄笑不迭。
说话间甄子逸回来了。道霍投那边已审的干净清楚,几个首恶先枷上三日示众,男的俱判了斩立决,女的刺字流放三千里。按理应该家财俱没,只是付老太也是苦主,好歹只面上罚了几十两银子,其余家私到底归还了她。此事业已传开,一时百姓赞扬称道,莫不拍手称快。甄子逸亦着了老成的仆从连夜赶往姑苏报信去了,想来再几日光景也就能收到甄士隐回信了。英莲听闻得,已是乐得无可不可,素影也觉得心愿达成过半,喜上眉梢,又问及承哥儿,甄子逸道:“他这事却是为难。因他实是被倒手好几遭了,想是极小时便离了家,旧事父母俱已忘了个干净。好在褚大夫顾怜他,见他于医理上天分颇高,已是收了他做义子,欲将倾囊相授了。连姓也改了,他如今叫褚承。”又对郗夫人道:“我见那孩子面善,只是未曾听闻谁家丢了儿子的,往后若有机会,再替他寻亲罢。”又笑道:“我赠了褚大夫二百两银子,只说那孩子启蒙上学的花销皆从这里面出,他先还不肯收,我只哄他是官府贴补的,方才收了。”郗夫人点头赞叹道:“理当如此。”素影心下不免叹服他二人怜幼惜弱。说话间郗夫人便让晚晴陪着素影并英莲两个去花园池塘喂锦鲤看野鸭子,让她们顽得尽兴,又叫多多派人跟着。
等众人散了,屋内只有夫妻二人,郗夫人忙捉了甄子逸衣袖急道:“拐子怎么说?”甄子逸与爱妻同坐榻上,携手道:“确是在京城里拐的。不过据他说,当时只有素影一人,且身在陋巷,衣衫也只寻常,约摸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因见她着实生得好,想着养几年卖了做瘦马也能多挣好些银钱,故此掳了她来。”郗夫人听了怔忪半日,又问道:“这么说不是了?”甄子逸看着爱妻怜惜道:“师妹,阿琬的那个孩儿已经不在了。”郗夫人望着瓮里立着的一株嫩荷,满心里都是自己薄命的妹妹,不禁眼中扑簌簌掉下泪来道:“那日我分明梦见她来同我道别,你还说我忧虑太过,却不想她竟走得那样惨。她说自己前尘湮灭,倒要走个干净,只是舍不得我,又可怜方诞下的孩儿,放心不过,故此特来别我。可恨我那会子满心要替她寻个公道,只顾着同那府里怄气,谁曾想那孩子竟发急症去了。我连她唯一的骨肉都不曾护住,怪不得她再不入我的梦,想见得是怨我这姐姐无用了。”只哭得气噎声消,半晌又咬牙道:“虽说那府里的女人都是不好相与的,终归是后宅妇人,贪妒争宠乃是常理,我也无甚话好同她们说,我只恨那个负心薄幸的人,当日甜言蜜语哄了琬儿去,却置了她和孩子于那样的境地。”
甄子逸见爱妻如此痛哭,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叹息道:“她两个也是青梅竹马,哪里想得到后来…”一时又问道:“当日里你我都曾劝她,何苦要蹚到那混水中去,你可还记得她怎么说?”不知郗夫人作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