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闻家信英莲思父母惜娇女叔婶欲还乡
书接上回,话说郗夫人听丈夫问她,忆及胞妹昔年形貌,捏了帕子两眼发怔,好一会儿方咬唇道:“怎能不记得。她走的那日我还在恼她,只在房中不肯出来,她也不与我置气,跑进来伏在我膝上,如同幼时一般模样……”话到此处已是心酸难耐,再说不出一个字,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妹妹伏在跟前,含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你疼我,怕我受委屈。只是他是我命里劫数,便是刀山火海、龙窟虎穴,我也要随他走这一遭。我自是深盼此情不渝,白首不离,但若有一朝磐石转移,弃扇箧笥,我也决无怨怪,纵粉身碎骨也不惧不悔。”越想越是悲悔交加,一发倒在甄子逸身上痛哭:“我只恨我自己,偏生要与她怄气,扔了她一人在那府里挣命。如今瞧见素影,与她幼时生得那样相似,我那苦命的侄女儿若还在,不知又是何等模样。”甄子逸搂了爱妻,见她如此哀痛,纵有些想法也不好再说得,少不得又是一番软言相慰,因见她还是郁郁,便另起个话头道:“我瞧着素影那孩子很好,看模样谈吐都很是不俗,纵是普通人家出身,也说不得有些来历。你瞧着怎么样?”
他二人又说了甚么闲话,暂且不提。倏忽间又是几日过去了,素影因担忧葫芦庙失火的后事,一心想着尽快陪了英莲返家了结此事,只姑苏那边还未有消息传来,少不得只能耐心等候。英莲年幼忘性大,这几日高床软卧锦衣玉食,丫头们又天天领着四处作耍,甄子逸还让人捉了一只白毛狮子犬来家给两个孩子解闷,镇日里顽得不亦乐乎,倒把之前受过的几日苦楚暂且抛到了脑后。素影内里究竟不是孩童,不肯一味痴顽,倒愿意陪着郗夫人看书作画,听她掌家吩咐一应事体,只道多学些人情世故,以备将来的打算。
郗夫人与甄子逸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唯一不足之处便是结缡十余载膝下尤空,如今家中因有这两个女孩儿,凭空添了多少乐趣。又见素影极为懂事,不单长相颇类她妹妹幼时的形容,行事说话间的那一种沉静大方和伶俐聪慧,更似琬儿当日的品格,故爱屋及乌,对她格外疼惜。素影不知究竟,端看这夫妇两品貌超群,行事洒脱,颇有魏晋名士之风,郗夫人又对她无微不至,手把手教她识字读书,论其见闻广博之处,寻常男子多不及她,心内也倾羡不已。一时间两相得益,竟处得格外投契。
这一日,郗夫人领了素影与英莲去乔夫人处赏梅,午后方才回府。小憩起来无甚忙事,正领了素影读千字文,一群小丫头围着英莲在院内逗鸟追狗,忽见甄子逸疾步进来道:“士隐堂兄处有信来了。”郗夫人忙道:“怎么说的?”甄子逸接了信便赶来妻子处,此时方展信读来。英莲也奔了进屋,与素影偎在一处细听。原来当日元宵佳节花灯社火分外热闹,英莲早几日就闹着要去观灯赏焰火,甄士隐素日疼爱独女,那日偏与封氏有事走不开,因此便吩咐了家丁霍启与奶娘方氏二人护了英莲去街上游顽。却不想奶娘家中突然有事来寻,便先自去了,只剩得霍启一人带着英莲游逛。顽至夜深时,霍启忽觉内急难忍,便将英莲放于街边某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回来,英莲早被拐子抱走了。霍启急乱之下也不敢回家禀报,只自己各处找寻,谁知拐子早趁着人多繁杂出了城,如针入大海,哪里还寻得着。霍启寻至天明也无果,又怕回家被责罚,竟提腿跑了。待甄士隐夫妇忙毕察觉女儿竟深夜未归,家丁也不见了踪影,方忙乱去寻,此时拐子已携了英莲在返转金陵的路上了,自是遍寻不着。他二人如此年纪只有这一位掌珠,真是心肝眼珠一般的看待,一经遗失,不啻剜心掏肝,几欲寻死,不过数日功夫,已是双双卧病了。甄子逸遣了去的人到他家时,一个大夫刚瞧了病出来,廊下还有丫头在熬药,府里人心惶惶,乱麻一般。听了来人道女儿已找见,甄士隐夫妻惊喜过望,如坠梦里,本来立时要亲来接人,只是病体软怠,实在挣身不起,只好使了几位老成得用的仆男仆妇先行前来致谢,道他夫妻二人过得两日稍好些便要赶来。
英莲听及此处已是嚎啕大哭,口内只说要回家寻爹爹娘亲,素影哄得略好些,便带了她去暖阁净面。甄子逸与郗夫人心知,若非沉疴不起,士隐夫妇必是立时便要赶了来的。姑苏送信来的家下人候在外间,两个穿戴齐整的中年仆妇上来磕头称谢,郗夫人认得是封氏身边得用的两位掌事婆子,命赐了座。其中一位姓李的原是封氏亲娘与她的陪嫁,后嫁了甄家布庄的大掌柜,此行人算她是头一份有脸面的,先奉上礼单,然后含泪赔笑道:“我家老爷太太几乎没死过一遭,不曾想小姐竟是被被自家人给救了,真是神佛保佑,祖宗显灵。只是之前惊痛过度,老爷太太俱犯了旧疾,实在起不得身。原说抬也要抬了过来的,到底被我们给劝住了。临走时我家太太让给三爷和三太太多磕几个头,实在是救了我们一家子性命了。”说罢又要磕头,郗夫人忙让人扶了起来。一旁甄子逸叹道:“果然如此。我就说兄长爱女如命,若非着实病重,必已是赶路来见了。此次确是因缘巧合,然若论英莲的救命恩人,我夫妻二人却不敢居功,实是另有其人。”
那一边素影带了英莲用温水揩了面孔,抹了面脂,复又拉手进来,姓李的嫲嫲二人早已扑上去,满嘴里小姐姑娘地哭叫起来,英莲见了娘亲身边的人,禁不住又哭了一场。众人好容易劝住了,方分主次坐下。李嫲嫲见英莲只一味挨着身边的小姑娘,度其品貌言谈不俗,衣饰格外出众,吃不准她的身份,不由多瞧了几眼,郗夫人见了便笑道:“可见了真佛了。这位才是你家小姐的救命恩人。”一旁晚晴早已将当日之事绘声绘色地讲演了一遍,她素日里最是个爱热闹好稀奇的人,那日因着吃坏了肚子不曾跟太太出去,这般戏曲里才有的事儿竟错过了,深恨自己贪嘴误事,于是不单池雨等跟了去的丫头处,乃至郝府里素日相熟的人处,她都一一打听仔细,说起来倒比见过的人还要真切精彩些。两位嫲嫲听得且惊且叹,感慨不已,少不得要拜谢素影,素影忙下地相扶,见扶起这个又倒了那个,便避过身子不让:“原是我应该的,嫲嫲不需如此。”郗夫人心内越发爱她淳朴谦和,也道:“她小小点子人儿,快别多礼,倒折煞了她。”
一时归坐毕,李嫲嫲又说起欲要接了英莲回去的事,她也是忠心一片,想送了小姐回家,让夫人老爷高兴一回,好早些康复的意思。素影见甄士隐夫妇不能前来,不过来了几个老弱仆妇,他家下人的素质前车可鉴,虽不能一概而论,到底怕原著里那些个神神道道,若万一跟这些人上路,再叫遗失了英莲可怎么好。但要不走吧,恍惚记着甄士隐这一病倒病了许久,又着实忧心原书里所叙他家宅被带累失火之事,因这几日与郗夫人甄子逸处得极好,深知他二人都不是拘礼板正之人,其开明通达处,比后世好多人都强的,于是打定主意道:“叔父婶娘在上,按说不该我多话,只我与英莲有此缘分,如今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有些个小想头,不知当不当讲。”甄子逸便笑着让她说话。
素影立身道:“甄家伯父伯母这一病,听形容倒要调养一阵子方才妥当,也不好就舟车劳顿地折腾,若等着他们来接,不知又要几日才能让英莲见着父母,只恐她心里难受。只是甄家伯父既说了要来,一来想是不放心跟的人太少,怕英莲在路上有个什么不妥帖,再则必是想当面见过叔父婶娘,致谢也罢,叙些离后思念之情也罢,总是有许多话儿要讲。故此,我想着此事还在叔父婶娘身上,如何能让他们早日骨肉团聚才好。”郗夫人与甄子逸听罢不由相视而笑,赞道:“真真是个玲珑七窍心的孩子,我就说她心里凡事明白的很,可不是甚么都想好了么。”
素影听罢抿着嘴走到郗夫人跟前,只是脸红微笑不语,明眸顾盼间,犹如两点子上好的黑玛瑙浸在水银碗里,郗夫人愈看愈发爱之不禁,只管搂住她对甄子逸道:“我白日里去乔姐姐处时,已知会过要回姑苏之事,过会子便叫人去收拾东西。你快去料理好你的事,咱们后儿就启程,不许你误了我们的行程。”甄子逸一叠声道遵命,笑着出去了。李嫲嫲见状心内咂舌不已,暗忖这三爷三太太还是这般恩爱不说,这个小姑娘这么个年纪,说话的样子比大人也不差什么,且三太太还这般疼爱迁就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法。转念一想,有他们护着一路回去,倒省了好多工夫,老爷太太一高兴,自己又是大功一件,一时间喜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