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回珠还合浦如获至珍门阑添喜其乐融融
既定了要走,甄子逸与郗夫人只提前知会过郝仁杰夫妇,也不让别人知道,到了那日,一大早便带了素影英莲并随行人等径往码头。此时天色尚早,天边犹挂着半盏残月,散着几点淡星,只见一江碧波中,无数船只林立。甄子逸家因着生意之故,持有各色船只,夫妻二人往常出行惯爱一只大船,乃是请了相识的一个西洋传教士画了纸稿的,比家内陈设别有意趣,眼下自是郗夫人带了素影英莲并贴身侍婢仆妇等坐了,他另带了幕僚心腹乘了一只,后面还备了船专载家丁仆役及放置随行物事。
一时人马行装俱上船安置妥帖,船往江中稳稳行来,只见暖阳初升,江心如铺撒了一层碎银,夹岸是大片的芦苇,远望软絮如云,不似在人间行走。偶见岸边有村落人家,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布衣妇人们在江边浣洗衣物,虽冬日寒冷,然笑语欢声隔江犹闻。英莲哪里见过这样景致,站在窗边叫风吹得两颊绯红也不肯罢休,看得欢笑连连。素影忽然想起书里英莲跟黛玉学诗的时节,依稀也说起自己随薛家坐船上京的旧事,不知那时她是何种心情,如今但看眼前的娇俏女童笑靥如花,不由得也笑着去滚做一团。郗夫人持了书册靠坐壁炉边,只叫人看好了她两个防着掉下水去,又见素影瞪圆眼睛贪看沿路风光,难得的孩子模样,不由跟着笑了一回。
一路顺风顺水,两日后早间饭毕便到了姑苏,众人弃舟登岸,早有接到口信的甄士隐带了人等候在此,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搂住英莲心肝儿肉地痛哭起来,直道自己还在做梦。英莲见父亲拄了根拐棍,脸如黄蜡,勉强立着与甄子逸郗夫人说了几句便气喘不及,叫大家劝了一回才由下人搀回轿内,心疼得还要哭,素影忙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妹快别哭了,仔细惹了伯父再伤心。”方才止住了。众人自是要先送她父女返家,沐川与池雨在后清点物事,安排车马行李入宅不提。
英莲与父亲此番劫后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已是同乘一轿去了。郗夫人携了素影坐了另一顶轿子,一路也不如何拘束她,反叫她略掀了一点窗帷看沿途行人景致,隔一会子还要说与她知道,这一处拐角进去有家做挂卤鸭的老店,其肉质酥软咸香,食客络绎不绝;那一处店面虽小,却有道极鲜美的虾饼,应是调了猪油与紫菜粉的缘故;某家酒楼金玉其外,吃口不过尔尔;又某处食肆有道糟白鱼,与糟鲥鱼同蒸而食,滋味妙不可言。甄子逸策马陪行,也不时拿了马鞭指点评论,举凡好吃好顽的去处,竟似没有他夫妻不知道的。素影听得垂涎三尺,恨不能就去一一尝过。甄子逸见状笑道:“这两日就罢了,等过上几日,我与你婶娘带你各处走动去,单是城内这些地方也够咱们顽上一阵了。”
说话间就到了英莲家。素影下轿留心看来,此地在阊门外的一条青石巷子里,前后连在一起的少说也有七八户,一色是粉墙黛瓦,门户庄丽,想来所住的皆是殷实人家。靠巷口那边极繁华,沿路歇着好多生意担子,卖各色吃用顽耍之物 ,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会唱两句小戏来揽客的,闹哄哄好不繁盛。英莲家就在巷子最里的位置,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占地比一旁的宅院都要大些,旁边把角处,开着窄窄两扇小门,里面隐隐有木鱼声与烟火气传来,想必就是那个葫芦庙了。眼下也不好立时就去看,素影只得暗暗记在心上。
且不说这边厢素影心里的计较,甄家已经大开中门,阖府相迎,连封氏也从床上挣扎着叫丫鬟扶了出来。一时间进得门去,母女抱头痛哭,侍立的家下仆从也都掩面涕泣,甄子逸等人在一旁软言劝解,闹哄哄好一歇方罢。待众人进得上房,丫头奉上茶水点心,封氏亲手捧与众人,方将数日来的事叙阔一回。甄士隐才将站了一会子,又痛哭一回,身怠腿软,却要扶着椅子起身与素影道谢,道:“小友真是救了老朽一家的命了,定要受我这一拜。”封氏也跟着起身要来拜谢。素影如何肯依,一嗗溜避到郗夫人身后去了。甄子逸笑着扶了兄嫂道:“大哥大嫂子不需如此,素影不是那样轻狂的孩子。况且她年幼,这般多礼,倒叫她不安。”又与郗夫人扶了兄嫂归坐。甄士隐与封氏相视颔首,他二人成婚几十载,深知对方心内所思所想,于是士隐道:“愚兄倒有个想头。英莲遭此横祸,全赖素影相护方能全身而退,叫我们不至骨肉离散,实是我阖家的大恩人,便是如何称谢犹觉得浅薄了些。英莲本无兄弟姊妹,得了素影,不过这几日相处,听说竟胜似嫡亲手足一般,此为她两个夙世的缘法。若素影能寻得自家父母,我们也不说甚话了,但听三弟的说法,照着那拐子指的地方去寻,竟没有素影家人的半点踪迹,偌大个京城,一时也无头绪,只得慢慢寻来,倘或三五年都没得音讯也未可知。既如此,不如我们膝下再添个娇女,她小姊妹也真做了一家人,也好朝夕相伴长大,互相依持。只不知素影的意思?”
素影不防甄士隐说了这一席话,叫唬得一惊,心下还不及忖度,那里甄子逸已笑道:“哥哥嫂嫂慧眼识璞玉,只可惜迟了一步。”郗夫人也笑道:“我们送了大哥大嫂的女儿家来,如何竟要抢我们的女儿不成。”他二人一番唱和,大家都听住了。士隐不由抚掌大笑,连声道好:“既如此,我们就不做那搅事的恶人了,何时需得告知族老乡邻,况要开祠记名,都还需细议。”素影骨子里并非蒙童,听及此处,已知其意。她原一心想着圆了红楼旧梦,就去过市井人家的小日子,如今听众人这番说话,却也动了心思。她小小一点年纪,若要跟着付老太,她那样个软糯的性子,安身立命谈何容易,且甄子逸与郗夫人又是这样的人品行事,在这个世道,竟是打着灯笼都万里难挑其一的,素日在一处也极融洽,并无一点隔阂陌生,她若要拒绝,心里倒过意不去。
那边郗夫人也与封氏说话,先还笑着,不知怎么眼里又掉了两滴泪下来。封氏与她妯娌二人多年,皆知对方心病,何尝不感同身受,携着手儿只管陪泪。郗夫人叹道:“为这个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开了堆山的方子,那苦药汤汁子少说也灌了几十海缸,只是白花银子。后来听说京城妙应堂的檀先生妙手回春,最擅此症,不曾想也不见效。原说他师父孙神医若在,说不得还有几分把握,只他师父受义忠亲王那事的牵连,妻离子散,便云游避祸去了,四五年都没了音信。我已是灰了心,偏你兄弟不计较,只说儿女之事本是天定,还反来对我百般劝慰,为此担了多少惧内的名声,真真叫我无话可说。因此我两个早就淡了心思,偏巧又碰见了她。不怕嫂嫂笑话,这几日处下来,不管说话行事,竟无一不合我心意,我只当是自己的孩儿走错了路,误投到别人门下,现如今拐着弯儿地寻了回来,真是爱也爱不过来。”说罢又破涕为笑。
素影在一旁听了,既叹且赞,这世道男尊女卑之处,她这几年深有体会,为了要个子嗣,寻常人家甚么匪夷之事做不出来,生得女孩儿无力养活的,拖几年卖了换钱的还算心善,有那生下来见又是块破瓦,婆母直接把来塞进溺桶里的也不在少数,当儿媳的恶露未清便得起来洗衣做活,一口热汤都吃不进嘴里也是常事,甚至于有那将生不出男孩儿的儿媳殴死的,她也曾听说过。凡此种种,显见得女儿之命贱如尘埃,全不由己。故郗夫人之辛酸可见一斑,甄子逸这般衷情更殊为不易。便是甄士隐亦是难得一见的豁达男子,守着发妻与独女,也不愿纳妾蓄婢。这兄弟二人如此行事,一则难能可贵,叫人敬佩,二则便是慕其家风,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说话间郗夫人拉了素影的手对她温声道:“好孩子,我只当咱们母女久别重逢,你可愿意?”素影噙泪含笑应了,不提郗夫人甄子逸如何欢喜不禁,旁人也都喜气盈腮,忙赶着让素影改了称呼,奉茶全了礼数。郗夫人揩了眼泪笑道:“素影这名字太单薄了些,且是那有伤天和之人取给你的,我意要与你换个名儿。”素影也想与这几年遭的磨难做个了断,立时答应了。甄子逸笑道:“你娘前两日已与我说过了,素影是月之清影,终究失于孤寒,倒不如就叫明月,只盼你一生灿若其光,团圆美满。”郗夫人也笑道:“再与你个小字,就叫皎皎,可好?”素影把这大小两个名儿噙在嘴里品味再三,喜爱非常,一时谢过养父母,众人当即换了明月叫她,郗夫人与甄子逸只以皎皎呼之。当下别无其他,只等来日上了族谱以正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