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绣楼
直到她摇摇晃晃地推开向南的那道窗子,刺眼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月才明白,“关绣楼”三个字该如何解释。
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梦里反反复复地操心着庆王府想要杀自己的那波黑衣人下场几何。虽然没搞明白为啥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不过作为主角的自己,忽然跑路不见,总是不大光彩。不晓得那黑衣人刺客群与那牛哄哄的庆王府府兵,到底哪个称了霸王。
自然,梦醒之后,梦中再如何,都不再是她最大的烦恼。
如今的温月,可是这大周朝右相府的嫡出二小姐,整日整夜就在个几十步便能走到头的屋子里圈着,好吃好喝伺候着,为不辜负她那敏妃姐姐的一片好心而努力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准世子妃而准备着……
绝不可走出绣楼!绝不可走出绣楼所在的碧桐院!绝不可走出右相府!时刻,为做几日前才绑了自己的刘语述的大老婆而做准备!
这些话每日晨时在温月脑中过一遍,睡前不自觉地又在她那脑中过上一遍。她闭上眼,未来也显现出来。如同夜色深邃黑暗,仿佛山谷幽寂无声。
属于她的,世子妃的,美好未来。
此一日,乃是个秋风萧瑟,需添一条秋裤的日子。温月在她那仿似汉服模样的裙摆下面,默默为自己穿上一条问贴身丫鬟才索要来的非贴身秋裤。小丫鬟正值豆蔻年华,一朵喇叭花似的鲜艳机灵,晓得啥时该开口啥时该闭嘴。这些天有这小丫鬟陪伴着,温月也不算太无趣。
望着明显比自己穿得厚了一层的二小姐,这位带来宽松版秋裤的小丫鬟婵婵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瞅着温月,“小姐,这才不到十月,你怎的都穿这么厚了。从前小姐你不是最不怕冷的吗?”
温月则是在学习着像个大家小姐一般压制自己的吃货本质,对着一桌子早饭假模假样地挑拣着。她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看着婵婵,“你懂什么穿秋裤,是对秋天的基本尊重。”
接下来,她就收获了这些天已经看厌了的婵婵版问号脸。而温月,一反寻常穿越者初来乍道的状态,而是对那二十一世纪新词毫无回避,却是想说什么说什么。至于他们听得懂与否,她就不关心了。实在被追问起来,都赖在那半年的离家出走上就是。
婵婵听不懂,便想起小厨房里还有一道羹没上,正转身,被温月那低沉声唤住“婵婵,随我一同回来的那位胖先生还在府上吧?”
“在的,二小姐不发话,没人敢随便对付二小姐的朋友。”
“嗯,很好。你去请他,半个时辰后,到翠植园一聚。”
温月在这翠植园中寻了一块平缓的石头预备坐下,遥遥感觉到两道目光不停往这边打量着,纠缠在她后脑勺一直到脚底那么一块地方不肯离去。有些事情起初不知,纵使是顶迟钝的人,日子久了多少也会有所察觉。总有人在察觉她此番回来不同往常行为,不会像婵婵一样温柔以待。
不过温月还不清楚这两道目光是谁的,或许是她那个大头爹哪个妾室的心腹丫鬟,也或许是她猜不到的谁谁。她自然不会执着着像对方肯定自己的破绽。
一只纤纤玉手滑过那石块,没得落花捡拾,也好歹拿起一片枯黄落叶,对着天空,四十五度角仰望伤怀片刻。只是温二小姐这脑袋才仰了三十度,胖爷便已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是这破叶子变的吗”温月抛了手里枯叶。
“见过二小姐。”这厢忍住许多话,先向温小姐行了大礼。
“好,不要客气了。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吧。那夜……”温月冲着胖爷使了个眼色,胖爷似有若无地环视一周,轻轻摇了摇头。于是,温月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她冲着胖爷微微一笑,这点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她这一笑,可谓是拨云见日一般清朗,芙蕖初绽一般纯净。这样的笑,看得胖爷一头抬头纹。
“我本来不相信的,可看你这番打扮,再加上这笑容。我也是不能不信你这相府二小姐的身份了。”叹气,握拳“我本是该生气的,气你将我像个傻子一样耍弄,一句实话都没有。可我走到你面前,忽然就气不起来了。想想耍我的人是相府小姐,且她还记得在我危难时将我救上一救……所以温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势利”
“你说这个……嗯,不必太在意。”
“还是你懂我。”胖爷感动道。
温月笑,眼似弯月,“我懂你。你从来不就是那样的么。”
胖爷“……”
胖爷见温月蒙着一块纱巾与自己说话,瓮声瓮气的让他很不舒服。他们此刻就坐在这翠植园最中心的六角飞花亭里,对着几碟点心干喝茶。婵婵被温月遣到亭子外面站岗放哨去了。
“温月,这‘小姐’二字你原谅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口。你叫我来为什么事?可是要赶我走了?”
没等温月回答,他又道:“你能不能把这面巾给取下来,你这样总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臭味似的。”
“呵,你说这个……”温月扯开纱巾一角,也是一副嫌弃到底的模样,“我也不想戴,可传言我这相府二小姐已经被预定出去了。这个……大抵是个标示什么的……”她手下利落,偷偷给摘了下来。却也不过一瞬,婵婵就出现在温月身边,以更加风速一般的手速又给她戴在了脸上。转脸,微笑“二小姐她已入绣楼,请您担待。”
“怎样,可不是我不愿意摘,非要装他个柔弱。”
温月无奈,双手撑腮。对面胖爷已是一副恍然,起身就拱手道:“你早与我说与绣楼有关,我也不闹这种笑话了。我都懂,你既要出嫁,自然是不方便再与旁的男子见面。若非见不可,也自然是要遮掩着些。今日你下绣楼来送我,昔日你又救我于危难之间,你这份义气,胖爷我是要劳劳记在心上,久久不敢忘记的。只是如今,贵贱有别。你的这份恩情,我恐怕很难报上一报了。”
“你这脑瓜转得也忒快了些,我哪里……”温月这惊吓吃得十足,话到嘴边只脱口而出了一半。她摆手,示意胖爷先坐下,自己托着下巴,仔细寻摸着另一半没说的话,忽然之间,如醍醐灌顶,眉眼间露出清明笑意。
“我哪里说过你没有机会报上一报了?像胖爷这么知恩图报的人,不让您报恩不是折煞我自己么。”
“其实我只是……”温月的话让胖爷越发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你当然不会只是说一说而已。”温月给胖爷添满茶,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今日所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若有来日东窗事发时,你好将责任全部归咎到我身上来。胖爷,这恩你报与不报真不打紧。若你还当我是那臭小子,有个小忙,你且务必要帮上一帮。”
东霖七年,十月初二。荣州城,东市石板街,寻花楼。
“花姨,你该不是在诓我吧?我在这寻花楼也混迹半个月了,哪里有人找过我?你又说是个胖的,我从来都不认识什么胖的人!”
“你跟我在这里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到底找的是不是你,你去见一见不就晓得了?若不是蘋儿护着你,倒贴钱让你留在这打杂,欠我那么多钱,我还给你传话哦!我看这个人是个有钱的主,”寻花楼的老鸨悄悄掂了掂手里的银块,“你不如求求人家替你把这债还了,别成天在我这里赖着。”
“跟你说了多少次,我有钱!我在这里,不过是舍不得伤姑娘们一片痴心!”
“哼,是了。你能拿出手的,也不过这一张好看的皮囊。小白脸,天生的祸害!”
这二人一言一语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屋中胖爷的耳中。听得他是越来越糊涂。他只当自己是温月微服私访时候所接触人群中的底线,却不想这温二小姐居然还和这种斯文败类有牵扯?
斯文败类……这词在没见着人面时,便忽然闪现在他脑中了。
几案上放着一朵山茶花模样的石玉香炉,手掌一般大小。也不知是哪位恩客留下来,不似是花楼里用得起的东西。袅袅青烟徐徐而出,已将胖爷身上沾染了一层浅淡的花蜜香。这样的地方如软帐团云,处着待着,便让人想要沉溺。
或许,温月之前的确没有来过东市的花楼。若是曾来过,也不会纠结着那样的问题。
“这位黄公子,可是你寻在下?”
“言何?”胖爷凝视着门口男子,一眼看去,这印象二字可以归于以下几点:高、偏瘦、白、俊俏,简单点就是那两个字:瘦弱。
瘦弱的言何点头笑笑,冲着胖爷微微作揖。这是他近来才学的规矩,人在屋檐下,囊中羞涩中。这头嘛,该低时低,规矩嘛,该学就学。
“言公子客气。”胖爷回了一礼。撇开瘦弱,这言何的仪态,是当得起胖爷称一声公子的。
“不知黄公子找我有何事?”言何开门见山,自说自话寻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拿开山茶花石玉香炉的盖子,用一柄小木勺往里面添了一勺香粉。盖子盖上,青烟卷着两倍的香气腾云在空中,眼前景象,须臾甚是朦胧。
这味道……胖爷忍住想要以袖掩鼻的冲动,捡着重要的话说:“是了,我今日是帮人给言公子传话来的。”
“给我传话么?又是谁呢?”烟气氤氲朦胧,将言何那一张俊俏的脸渐渐模糊了边缘。隐约之中,只有那一双桃花眼仍是清晰可辨,笑意之中似有春风。
“是你的一位故人,唤作阿月。有一件事情,她想要与你当面商量商量。”
“阿月?是……哪个阿月,我认识的阿月,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话语间,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看在胖爷眼中尽是散漫轻浮。
“你想她不起,也在她预料之中。还有句话,她要我带给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历。”
“噢,我明白了。”话至此,言何自然明白了此阿月乃是那个温月。温月,他们有两个月不曾见面了。上一次,还是因为他诓了她的几两银子,两人不欢而散的。
“明日辰时,云集海阔茶楼。不要迟到了。”话终于说完,胖爷恨不得拔腿就跑。怎的又被言何一句话牵扯,硬生生挪不出那一步。
“这位阿月早就习惯我迟到了。倒是黄公子,黄金黄公子对吧?你既然是替温月来传话,那便是温月的朋友。温月的朋友,就是我言何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你先替温月借我几两银子好吧。我的人品你信不过,温月总是信得过喽!朋友,看你如此富态,想来几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对我其实也不算什么。既然都不算什么,那不如就顺手留下来!”
“你……”胖爷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心里为温月惋惜叹气。不知这小子与温月到底有什么牵扯,只希望不是那样的牵扯。只要不是那样的牵扯,他黄金愿意做那一条大棒,打得他们之间再没任何牵扯!
“告辞。”
胖爷终究是在腰包里摸出些什么,留在了几案上。烟色散淡,言何一面得意之色,一只手往那银钱处摸去。
“真是铁公鸡的朋友还是铁公鸡,抠门到家了!”
此刻在他手里彼此相依取暖的,乃是胖爷留下的,两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