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面不识
萧蓠一双纤纤玉手一路向下,遇到衣裳阻碍便随手一扯。
无名男子胸前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分布,依旧能看出肌理匀称,不肥不瘦,有如玉石般的光泽微微流动,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在瓜儿的惊呼声中,萧蓠面无表情地抹了上去,好似那不是一个人的躯体,而是桌椅板凳一类。
萧蓠回头,睨一眼满脸红晕,显然已春心荡漾的瓜儿:“如今是活色生香,他若是断了这口气,慢慢便会腐朽生蛆,变成一滩烂肉,届时我保证你不会再想多看一眼。”
“还不快去把盆子里的脏水倒了,瓜儿——”
随着萧蓠一声清喝,瓜儿好容易回过神,并没立即行动,而是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还没说救他到底是有什么缘故?”
这丫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性还真是叫人头疼,萧蓠懒得与她饶舌,索性一并说了:“我正想试一试鹿活草的药性,正巧便有这活体送上门来,难道不是天助我也?”
“原来小姐是要拿他试药,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也,医治他可要花费不少珍贵药材,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呀,你平时不是最心疼……”
没等瓜儿说完,萧蓠已经把话接上:“只需将他医好了大半,再去寻他的家人索要诊金,呃,若要他能痊愈不怕他们不给,到时我自有名目让他们多使些银子。”
瓜儿了然,心想:“我当小姐怎么转了性子,非得救起他来,原来按了这样的心思,还是一切向钱看呀!”
“不对,万一他是个穷光蛋怎么办?”瓜儿是个直肠子,怎么想的,便脱口说了出来。
萧蓠不以为意地笑笑,将男子身上解下的腰带丢给她,瓜儿接过细看,那腰带虽已污秽,周围镶的一圈玉石仍盈盈有光。
“玉质通透,洁白无瑕,如同凝脂,且触手生温,此乃是最上乘的和田羊脂玉,只这条玉带就够穷人全家吃上三年的。”
瓜儿似有说不尽的疑问,萧蓠却无心多言,一路风尘仆仆,向来喜爱洁净的她去绣屏后面换了衣裳,又梳洗一番,把无名男子安置在榻上,取下他头顶的金针,开始专心致志的施救。
人在一心一意做某件事时,时间便过去的飞快,转眼日落月升,夜色悄悄来临。
急救告一段落,萧蓠放下手中银针,抹了额前细密的汗珠儿,准备歇口气。
一旁瓜儿倒精神奕奕,磕着瓜子,说起闲话来:“小姐,听说二夫人最近一直在给二小姐物色婆家,你才是萧家的长女,哪有你没嫁,她先出嫁的,好没道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不知她怎么惦记起这个,萧蓠“唔”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又不是赶着投胎,何来着急,宁妹妹要嫁了出去,我们应当替她欢喜,至于道理,既然由人创造,为何不能更改,小小年纪这么迂腐,将来怎生了得。”
萧蓠说着,曲指弹了弹瓜儿的脑门,转身时,无意间瞥见榻上男子的羽睫扇动。
目光停滞,萧蓠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期待。
男子睁开眼的刹那,就连一向视美色如无物的萧蓠也不禁为之失神。
这位不知名的男子长着难得的瑞凤眼,瞳仁乌黑明亮,琉璃光转,这都不是首要,重要的是那眸子的神光,流而不动,一时如暗夜,深不见底,一时又如清雪,纯净无暇,还带着动人心魄的诱,一眼望之,便会意动神摇,再难忘怀。
定力差些的,如瓜儿已被迷得七荤八素,而萧蓠近年来见识多广,还曾与邺城三绝之一,那据说是北国第一美人的弄玉有过一面之缘。
弄玉名不虚传,倾国倾城,那是女子之美,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这般祸水!
尽管如此,萧蓠也只片刻愣神,很快就静下心来,发现男子竟一直在注视着她。
萧蓠平生最恨被人轻薄,这男子眼神直勾勾地,似乎从刚才睁眼开始就不曾移开,简直太过放肆。
她心头一恼,也回瞪过去,这一对视,诧异极了。
回府后的萧蓠换了水青色罗裙,配上月白浮光锦衣,锦衣上清雅的兰花亭亭玉立,发髻是绾的随云髻,随意插了只玉蝶穿花步摇,步摇上面的明珠熠熠生辉,更衬得她肤如白雪,玉洁冰清,俨然洛神在世。
换在平日,这般姿貌也足以让人倾心了,但是萧蓠却发现这男子根本不像痴迷于她的容貌,他的目光里像有千言万语,宛如悲喜交织,带着不可置信。
而萧蓠不知他内心所想,只知自己不能示弱,于是眸中凝聚冰雪,冷冷射向对方。
正在萧蓠的目光将将与他对上的时候,男子忽地撇过头,缓缓闭上了眼。
萧蓠大松了一口气,趁着他闭眼的空隙,立刻取来早就预备下的纸笔,坐到卧榻旁。
见男子还未睁眼,萧蓠索性用力拍拍他的脸颊,冷声道:“装死是没有用的,这位公子怕是搞不清你自己眼下的境况。”
男子猛然睁开眼,眸底闪过一抹怨色,萧蓠也不去管他,继续帮他认清现实:“公子身中了的剧毒,虽然暂时帮你压制住了,但只能缓解一时,再不医治,你的性命堪忧,我可以帮公子解毒,不过嘛,方法有些凶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与我无关,我概不负责哦。”
男子喉结微动,似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萧蓠冷眼旁观,适时提醒道:“呃,忘了和你说,你中的毒太烈,已随血液流遍全身,伤了肺脉,以至于痰堵失声,这个却是小事,更严重的是,你全身骨骼具碎,手脚经脉也受到重创,损毁得七七八八,总之现在已是废人一个,别白费气力了。”
被褥下的身躯猛烈颤动,但正如萧蓠所说一切均是徒劳。
她斜眼看去,倒是吃了一惊,一般人承受这样天大的打击,必然仓皇无措,惊恐万端乃至于崩溃都属正常,而这男子虽面色苍白,却未流露任何悲戚,一双眼瞳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怪哉,明明开始时眼中宛如有千言万语,无法述说,此时怎么跟一潭死水似的?萧蓠好奇心起,抬臂用力在他眼前挥动几下,等到男子终于眨了眨眼,这才放下心来。
她尴尬的笑了:“幸好,还有口气在。”
头一次遇到连她都看不穿的人,萧蓠颇有些不自在,站起走了几步,努力转回话题:“言归正传,你这身伤虽重,换作别人也许无计可施,但运气不错,碰上了我萧蓠,若说世上还有人能令你完好如初,舍我其谁?只不过……”
萧蓠平素乔装大夫与人周旋,自卖自夸已是家长便饭,话到一半故意卖个关子,慢慢踱回到床前,凑近男子说:“公子这伤若非三五个月不可痊愈,期间又不知得耗掉我多少珍贵药材,我便是妙手回春也得糊口呀,你总不好叫人白忙活一场吧。
男子还是面无表情,只眼波微动,弧度分明的菱唇张合,费尽全身气力发出丁点声音:“吟,吟吟。”
声极轻微,任凭萧蓠耳目灵敏,也要凑近了才勉强听得出。
银,银子?
萧蓠暗自寻思,命都要没了,还惦记银子,这位公子哥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成想是个吝啬鬼,比她还要贪财,只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进了她的门,由得了他做主?
萧蓠当然不会轻易作罢,她见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字条,展到男子的眼前:“想来你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一时也拿不出许多银钱,不妨事,我最是体谅人,一应费用全都先给你赊账,口说无凭,咱们立字为据,这是借据,你瞧仔细了就点个头,来按上手印罢。”
一套说辞讲完,萧蓠已觉得十拿九稳,毕竟谁不惧死?
通常人在绝境中,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会牢牢抓住,旁的什么也都不顾了,人性本就不过如此,目下她只需等鱼咬钩。
良久,床上的男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更像石化了。
即便是耐心如萧蓠也有点坐不住了,挑眉道:“公子,我劝你,钱财身外物,丢了性命才不值当,区区三千两,买你这条命大是划算。”
“小姐,他……”瓜儿看男子还不吭声,有些着急:“我家小姐,从不干那亏本的买卖,她是真的说到做到,公子,你要想活命,还是答应了吧。”
萧蓠瞄一眼她,忽地有了主意,淡然道:“他不愿,也无妨。”
“啧啧,这皮相生的不错。”萧蓠俯身,自自然地勾起他弧度完美的下巴,忍不住一声赞叹。
瓜儿讶然:“小姐,你难道是要……”
她跟着萧蓠三载,从未见她与任何男子亲近,这会儿不但破例,还像极了登徒子,她不禁担心起塌上这位公子,总感觉他那身子骨经不起小姐的百般折腾。
“尽想着乱七八糟的。”萧蓠白了她一眼:“我是想到前阵子城东富户程家的小女儿刚夭折了,年方十四,还未及笄,程家二老哭断了肠,又怕她太过寂寞,托人想给那女娃儿配个阴婚,只是一时没找到合意人选,我看他就不错,似这样的小白脸到了底下也很吃香,程家小女儿保准满意。”
说话时,萧蓠也留意着床上的那人,他原本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此刻忽然迸发出一道寒光,虽只一瞬复又归于沉寂,却让人如坠千年寒潭,冷到了心底。
萧蓠却不以为意,微笑如春风化开:“眼神若是能够杀人,还要刀子做什么。没我大发慈悲把你从深山里头捡回来,你定被秃鹫之类的飞禽猛兽吃掉了,我可是你的恩人。”
她顿了顿,又道:“能在多目金蜈蚣的口下存活,真是可不起,但无论何等不凡,反正死在这里,最后落得个无人收尸,丢到乱葬岗一了白了,我如今变废为宝,不但黄泉路上,有个媳妇儿给你做伴,连棺材钱都免了,真正是一举两得。”
既然劝慰无用,只有发发狠了,到她手上,就算他是铁公鸡也得拔出二两毛来。
说罢,萧蓠起身便要往内室走去。
走了才几步,瓜儿急切的叫声突然响起:“小姐,他答应了。”
萧蓠回转身去,望见床上的人双目紧阖,狐疑地问向瓜儿:“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