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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很多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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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初见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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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初见鱼传

  那夜乐懿睡得很沉,脑中长久停留于漆黑死寂之中,使得醒来时仍有些不适应,他皱眉望着土墙上灰蒙蒙一片光,转瞬记忆涌现,他回头。

  俞传背身趺坐榻前,长发垂地,一束光越过他肩头,照见尘埃飞舞,只觉人物两忘。

  许久,俞传站起,“秘所野心勃勃,一再挑唆西城与匠阁比拼实力,某魂体不济,实难掌控局势,而雪原,自上次将你救回,彻底与之闹僵,某亦羞于将眼下境遇再求诸他前……无论如何,请原谅过往种种,圣体超凡于世,却也难敌分裂之忧,每逢其时,某魂识不清,不辨是非,所造罪愆不敢推衍,唯有补偿而已,今后少有精力照拂建明宫,迦灵深沉,鱼传识波源不稳,绝非可托付,所幸俞传将一并觉醒,但其……你智商180,相信定能化险为夷……”

  话间一挥手,窗外强光一乍。

  乐懿本能闭住眼睛,再看时他已然兀立田野,四周村阔笼罩极光之下,随着视线边缘羽化震颤,很快,一切开始消失,连那村民也一个接着一个停止不动,最终如飞烟一般,彻底散入空气。

  俞传一一收捡跌落地上的赤红色血玉,待得直起身,极光里那背影也渐渐淡去。

  乐懿凝望几不可见的模糊身形,刚来及大吼一声:“你去哪!”

  天地便再次陷入一片极致的黑与死寂。

  “殿下,殿下……”

  一点蚕豆亮的光缓缓靠近,少年执灯而来,单膝杵在脚蹬子上,仰望乐懿傻傻道:“殿下,是你说话么?”

  乐懿瞪着眼,暗骂,换场景忒也快,就不怕人糊涂。

  少年见乐懿不理他,浑不在意,只一笑,便牵动唇角下方的朱砂痣,一时将整张脸晕染得明艳不可方物,嬉笑道,“殿下,夜里还去晚翠园么?”

  这是十七八岁的俞传。

  乐懿看着他,冷静道:“把铜镜拿来。”

  俞传:“铜镜?啊,某晓得啦,殿下等等!”转身跑开,忽地又折回,极近极近的凑在乐懿耳边道:“殿下,夫人说过,不让你贸贸然开口说话,我们私下且罢,去了外间可得当心!”

  乐懿擦了擦耳朵尖,望着少年俞传欢快奔向屏风,鸦青色袍角挂在纹雕上,勾得屏风“咯吱”一声锐响,阵阵乱晃。

  俞传返身扶正屏风,冲乐懿一通傻乐,又跑开。

  乐懿趁机四下打量,只觉土木结构雕梁画栋百十平米的屋内,桌几床榻并各样摆设物件似古非古着实混搭。

  他细看一只黄铜酒爵,三足一鋬两柱钉纹,那鋬口居然是只活灵活现的鸟喙,无论雕工煅铸手艺都极为了得,正自沉思,便见俞传“叮叮哐哐”抬了整幅的落地镜过来。

  镜面光滑透亮,比之21世纪惯常用的玻璃镜更显清晰精致。

  乐懿见怪不怪,觑着镜面照了照,得,看那一脸不耐烦神色,并满头黑长卷儿,自己至不过也就十七的形容。

  乐懿跃下地,幸亏,身高还算及格,差不多185的样子。

  俞传凑过来,道:“尚食局晚间又没送膳食来,奴看殿下只吃了半碗羹汤,现下饿么?”

  乐懿垂目看他,摇头道:“把所有书籍拿来,我,某要看。”

  俞传一怔,“书籍?殿下是说那几卷‘幼儿启蒙’?”

  乐懿皱眉,“嗯”一声,随步走至窗下桌几前,缓缓跽坐,抬眼见俞传亦步亦趋尾随身后,便取一支狼毫饱蘸浓墨,铺一页黄麻,与俞传道:“写你名字。”

  俞传呆愣,未几咧开嘴,趴下身几笔挥就“鱼传”两字,笔意清瘦锋利竟颇有大家之风,末了也不将笔归位,握在手里勾勾画画,随口道:“殿下要考奴学问么,奴既做不了进士,也入不得制科,成日跟着殿下学这些有何用!”说着歪了歪头,就所剩墨色轻轻一挑,扔了笔,站起身。

  乐懿撩眼看他,“拿书卷去。”

  俞传,不,应该称作鱼传的少年方转身跑开。

  乐懿凝视纸上一幅他的小像,寥寥数笔俏皮而随性,一双眼睛尾脚墨淡似无,将薄情与冷峻勾勒得入骨三分,乐懿皱起眉头,思绪一时不知飘向何处。

  却说鱼传,刚过中堂,不觉跺了跺脚。

  寒冬腊月,尚食局克扣得淑兰殿连烛火、炭盆都不敢轻易点用,偌大一座宫室,只将就着在夫人、殿下屋中起了火盆,其余地方便冷火熄烟的犹似冰窖,稍微待一待都冻得人骨头生疼。

  他跑进北向房,站在墙边一溜架子下,脱了外袍将上首安置的仅有的十来卷‘幼儿启蒙’一股脑包起抱在怀里,又快快奔了回去,经过屏风口时,他摸了摸袖袋,贼兮兮一笑。

  鱼传扯开袍子,“霍啦”一声撒了一地卷册,昏暗灯影里似乎感受到刀子一样的目光,抬头一看,果然乐懿正将他瞪着。

  鱼传讨好的咧了咧嘴,慎而重之将卷册码放整齐,又摸出袖袋里一物,捧在乐懿面前。

  乐懿瞥一眼,是枚鸡子儿。

  恰逢时会,他那肚子咕噜噜一通响,竟真是忍都忍不了的饿了。

  两相对视片刻,鱼传嘻嘻笑着又摸出枚鸡子儿,待要并排放在乐懿跟前显摆,几上原摊开了竹简,鱼传自觉碍事,一拂手将其统统推在旁边,终于将鸡子儿仔细安置了,又端详一时,喟叹道:“殿下,为了这两枚鸡子儿,奴连接跑尚食局四趟,可算踩好了点,往后别的不说,鸡子儿不缺!”说着极得意的咧嘴笑。

  乐懿头疼,他从未见过披着俞传这副精致皮囊,做人却做得如此不识趣没起倒,还马大哈一样傻乐的人物,他一时也理不清当前关系,干脆三缄其口,由着鱼传蹦跶。

  鱼传又跑开了,端了炭盆子过来,拿起乐懿手边的青瓷盏泼了些水进碳灰,搅一搅小心捧了鸡子儿各糊一层碳灰泥,炭火下刨个洞将两枚鸡子儿埋入,抬头冲乐懿笑道:“殿下且宁耐些,一盏茶时分便能用。”

  乐懿一边看他鼓捣,一边快速翻阅十四卷‘幼儿启蒙’,生生将此时此刻他所处之人物并周边关系整理出大概。

  眼下的他,名作太叔懿,年十七,是大殷国二世显庆帝太叔连秀长子,母为美人泉氏。

  显庆十四年,因牵涉巫蛊之祸,泉氏削去美人封号,与十四岁子幽闭淑兰殿,永世不得出。

  同年,巫蛊之祸受害人容妃,明诏晋位贵妃,入主彰华宫,执掌后宫大权。

  太叔懿刚满四周岁时,显庆帝便给他立下规矩。

  卯时(凌晨五点)晨省;

  辰时(上午七点开始)早膳;

  巳午(上午九点至下午一点)课读;

  未时(下午两点)晚膳;

  申酉(下午三点至七点)温书;

  亥时(晚上九点)休闲,准备就寝。

  十三年来,无论禁闭前后,太叔懿的每一天都按这规矩度过。

  建明宫惯例,王子六岁入百孙院就学。

  太叔懿学八年,十四岁出入殿廷与制考生坐而论道,竟辩得一干鸿儒大才哑口无言。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淑兰殿明诏永禁。

  当时便有人冷眼笑话泉氏,也有人想,大王子本卓尔不凡,此一禁闭直如废其终生。

  却不想泉氏颇有成算,当年抄没之混乱,也让她藏下一套秘书省新编的“幼学启蒙”,督促着太叔懿日日勤学。

  ……

  “殿下,殿下,鸡子儿熟了,吃吧!”

  乐懿抬头,接过热腾腾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蛋,咬一口,味道不错,三两下了账,看鱼传仍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吃着,乐懿清了清嗓子。

  鱼传醒神,看向他,迟疑片刻,警惕道:“殿下,怎地?”

  乐懿头疼,“干么,还能图你那点口水啷当的碎渣不成。”

  鱼传小声嘀咕:“又不是没抢过。”

  乐懿吸气,果断转移话题,“某记得,你十四岁进宫,舒服日子没过一年便遭禁闭?”

  鱼传点头,吞了那半颗蛋,噎得只伸脖子,抢过乐懿手边的青瓷盏灌一气儿水,才匀出嘴絮叨:“奴进宫前夜,阿姆几次哭得差点晕厥。”

  他忽然情绪低落,出神半晌方道:“奴一直以为阿姆是因为困苦无奈才送了奴进宫,可是那夜,阿姆哭得实在太伤心,直到天快亮了,一身黑袍的人落入院中,阿姆还紧紧攥着奴的手,指着黑袍人说,要听他话,要好好活着,这才觉出,阿姆没有不要奴。”

  后来,鱼传便由黑袍人提溜着,飞一般在夜色里疾行,他睡着了,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沉默不语的殿下。

  黑袍人告诉他,照顾好殿下。

  从此,他陪着殿下横行建明宫,又一朝遭逢遽变,眼睁睁看黄门郎封禁了淑兰殿。

  听一起锁入淑兰殿的宫人雨巷说,除了夫人和殿下,便只得他们两个陪同禁闭。

  鱼传起初不甚明了永禁。

  烈火烹油繁华似锦,曾被显庆帝盛宠一时的淑兰殿,禁闭当天,黄门郎搜查各室,缴走一切上赐,甚至连好些的衾裘、药物都被收没一空。

  待得黄门郎撤出封门,鱼传与雨巷立于院中,其时恰好三月天,墙还是那四面墙,几株蓝田与姚黄开得正艳,墙角含笑挂了一树,风吹过,香气缭绕。

  如果不是满地杂乱阒无人声,鱼传会以为,这还是往日里淑兰殿午后的普通一天。

  当夜,鱼传铺床甚至找不到合用的被褥,他与殿下缩在床榻一角,紧紧靠拢取暖。

  建明宫东连小颇衣山,一条大雁河自西贯通宫中,四季里每逢夜间总是湿冷难耐。

  更令人冷的,是人心。

  整日处于惊恐慌乱,淑兰殿几人都未曾粘着水米,这时辰光黯淡困乏袭来,腹中也唱起空城计。

  鱼传记得殿下正如今日这般,拧眉独坐一言不发,问得急了便瞪他,直至鱼传终于会意,跑到后厨间翻找吃食,谁料除了半袋陈米,坛底薄薄一层蜂蜜,并柜里几块落了灰的山药糕,竟再无可以果腹之物。

  鱼传入宫便都陪伴在太叔懿身边,鼎盛期的淑兰殿,泉氏甚至指了几个大些的寺人照管他。

  几年下来,鱼传其实并不通杂役。

  此刻饥寒交迫,他一边向往珍馐美味,一边不得不含泪在灶间热水,全凭想象,将山药糕收拾干净泡了碗糊涂,舀半匙蜜化在糊涂里送与殿下吃,所幸殿下还记起分他半碗,二人闷头浑吃,一时毕了沉默良久,殿下说道:“走,去晚翠园。”

  晚翠园起初仅依小颇衣东山而建,为帝王妃嫔休闲燕乐之所。

  及后,文元皇后有感宫廷风气萎靡,又见园林空置些花草浪费大量人力照管实属不妥,经奏明干脆将晚翠园与各宫后院相连,自东向北直至延伸向太妃宫,广种五谷蔬果,鼓舞妃嫔参与稼穑,既填补宫中饮食所需节约开支,也改善内苑风气。

  此举深得元帝爱重,传至民间更为世人称颂。

  那些年晚翠园真是四时佳兴瓜果飘香,可惜,文元皇后薨逝,晚翠园盛景也随之没落。

  几十年传下来,如今倒成了内苑与外廷的隔离带,依旧又广植花花草草,文元皇后时期的丰良之地仅余留下几洼荷塘,并那花朵灿烂的果林供人赏玩而已。

  谁知兜兜转转,自禁闭那日起,晚翠园又变作淑兰殿的救命之所仓廪之地,每逢饮用不足,殿下便带了鱼传溜来此间,采瓜果藜藿,掏莲藕莲子,甚至荷塘中看巴也逃不了他们的辘辘饥肠,被烤煮焖炖个遍,无一不是绝佳美味。

  ……

  鱼传还待絮絮叨叨说,忽听得院里有人走动,乐懿看向鱼传,鱼传竖起手指抵在唇间,吹熄了蜡烛,悄声欺近门边,稍倾,那人也轻步走至门前,细声道:“鱼传,这些晚还不睡,明晨卯时不到殿下便该起身,只管细细嘈嘈引着殿下胡闹,当心夫人罚你。”

  鱼传也不答言,转头冲乐懿做鬼脸。

  门外那人低低一笑,临走时又警告道:“赶紧歇着!”

  直至人走远,乐懿看鱼传趁着一点月光手脚麻利的收拾蛋壳灰烬,又忙着驱散异味,一时完结方笑嘻嘻走回,边脱衣裳仅留得中衣亵裤,毫无愧色的爬上床榻内侧,道:“睡吧殿下,不然明日夫人又该罚奴整理阁楼。”

  乐懿看他半敞的领子下肩窝若隐若现,眉心跳了跳,强作柳下惠形容继续套话,“姑娘心思细,整理阁楼怎不让雨巷去?”

  鱼传转了转眼珠,“可不是,奴也这么以为,可雨巷非说夫人此举是为磨一磨奴的脾性,才要奴鼓捣那些细务,天地良心,奴心细如发,何曾需要磨,再磨成针眼啦。”

  乐懿确认了雨巷身份,脑中一边高速转动,一边若无其事般闲站榻边,看鱼传极为自然的撩起被角,示意乐懿快些进去,又小声嘟喃:“快些吧殿下,奴好容易把被褥捂得暖和,别散了热气!”看乐懿躺下后便轻声喟叹:“先歇一会,子时过了再去晚翠园。”

  乐懿磨牙,勉强压下燥热之气,翻个身正要说话。

  鱼传忽地凑拢来,二人面面相觑,鱼传攒眉疑惑道:“怪怪,奴怎地觉着殿下今日特别不一般,待要说到底哪不一般,又分辨不出,算啦,”鱼传重新仰面躺倒,使气任性道:“殿下不总这样么,虽日日与奴一道,心思却从未一道过,奴哪知你那些弯弯绕……”

  说着声气便有些发虚,乐懿探头去看,鱼传已然是睡着的模样。

  这秒睡功力让乐懿叹服,他本想就这样吧,先睡,谁知眼闭了不足一秒,还是不行,他坐起身,被褥中踢了踢鱼传。

  鱼传“嘶”一声醒转,扭头怔怔将乐懿看着。

  乐懿冷漠对望,片刻后道:“为何受伤?”

  鱼传木楞一时,终于回过神,脸上一白,心虚道:“殿下如何知道?”

  乐懿不答,依旧冷冷看着他。

  鱼传见逃不过,只得打起精神道:“奴傍晚时本想去陈家庄一趟来着。”

  乐懿挑眉,“怎么去?”

  鱼传回得理所当然,“从淑兰殿至宫外,最便捷的方法是上小颇衣东山,顺山脊一直往东走,便出城墙,若是脚程快,完事了四更天奴就能折返。”

  乐懿木着脸,“然后呢?”

  鱼传不忿道:“翻出淑兰殿时一切还顺利,奴避过巡查的黄门郎,自桥底淌过大雁河,谁知还未上岸,便被南军堵个正着。”

  一干南军儿郎张弓待捕,箭簇在夜色里闪着冰凉的寒光。

  鱼传几乎是出于条件反射,回身便往来处掠去,反手使剑挑飞箭簇。

  鸣镝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射来,鱼传脚未沾地,便被一箭射穿右外侧腿根。

  他看见南军肃队自三面压来,正前方是千牛卫将军梁萧带队,不禁心内凄惶,他此刻无比想回去,回到太叔懿身边,四更时候依旧去晚翠园抓看巴。

  鱼传借着山石遮掩,着地腾跃至树后,还未喘息定,四面火光围拢。

  鱼传闭了闭眼,握紧手中剑。

  突然一红袍人自身后转出,拉住鱼传几下跳跃腾挪,钻入河边鸢尾从里,鱼传正待说话,那人一掌劈在他肩颈处,鱼传倒地。

  醒来时,鱼传已然回到淑兰殿,就卧在东厢床榻之上,殿下躺在他侧旁酣睡,鼻息绵长。

  腿上伤口被处理过,枕边有个玉白瓶子,拨开瓶塞便能闻见清冽的药香,显是极好的疗伤药。

  药瓶下压了张砑花笺,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放心,你阿姆一切皆安。

  并一个细细的竹筒,鱼传打开竹筒抽出一张麻纸,上书:阿郎,姆妈尽好,勿念,好好活着。麻纸上角画了枚银簪。正是他阿姆的笔迹与儿时常给他画的图案。

  鱼传诧异至极。

  他心中混乱,红袍人,殿下,阿姆……一桩桩一件件全压在心头,乱麻一般不知该从何想起。

  忽地传来二更鼓声。

  此刻一个念头倒无比清晰,无比让他庆幸。

  他没死,他活着,他还能陪殿下去晚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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