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之萍赶鱼
第二十一回 之萍赶鱼
郎九放走一只灰羽雀，转身回到乐懿跟前，垂首道：“尊主，属下思来想去，仍觉泉氏所言颇多遗漏。”
乐懿刚合上箱笼，忽又打开，翻出卷《幼儿启蒙》抖了抖，内里掉出一只枯黄的草编蚱蜢，乐懿木着脸捡起，顺手丢在桌几上，抬眼望向郎九，“嗯”一声，“怎么说？”
郎九边将箱笼收归原处，边道：“照泉氏所言，那日她与鱼传建立连接便能见其所见，自此与显庆帝、泉绛霄生出嫌隙，蛰伏许久后，有人传书与她，着她寻找机会避入淑兰殿。”
郎九侧身窗户旁，弹指熄了廊下烛火，静立墙边一时，听得外首黄门郎沙沙的脚步声远去，片刻后，又换一人潜入，依旧藏伏屋脊，他蹲低身，剪了烛花，拢上纱罩，续道：“照说传书之人与那传银簪之人应为同伙，甚而就是同一人，此人至为关键，泉氏怎地全然不提？”
乐懿看他一眼，“你意如何？”
郎九：“表面看，像是泉氏不信任尊主，不愿交底，但据属下妄测，她似乎不知对方身份，甚而从未谋面。这却稀奇，既不认识怎能相信，并一再为对方传递消息，尤其每次都以小圣人中转，岂非有意将一切暴露？”
乐懿轻扣桌面，手指一顿，道：“建明宫里那双隐藏的‘圣眼’，显露出诸多痕迹无非都是要某相信鱼传与泉氏之母子亲情……”
忽地一顿，冷笑起身，略略掀起一侧帘幔，微眯着眼凝视中庭，一地银辉清幽，风过处，枝丫乱晃如魑魅魍魉，他冷着脸，“难得母亲大人同意出淑兰殿，至于怎么出，还需再烧一把火。穆家情况如何？”
郎九展开筒笺递来。
乐懿接过快速阅毕，凝目沉思。
片刻后，看乐懿跽坐桌前，郎九侧旁立了，道：“尊主为何选中这穆家？前廷多少高门望族，有那累世勋爵的，有那清流大家的，有那财可敌国的，偏这穆家，根基飘摇，又出身乐马郡，虽穆少康颇有战功，究竟无甚好前途。”
乐懿瞥他一眼，冷声道：“他家优劣一目了然，若你连其中关隘都不能看透，多年来如何掌玄木苋事务？”
郎九一震，不敢再作试探，躬身道：“依属下愚见，这穆少康虽是乐马郡降将，入姑孰城后却明哲保身，未投显庆帝近臣散骑常侍泉绛霄帐下，亦未投梁贵妃一家，镇日耽于军中舞枪弄棒演练兵法，官声倒是不错，甚而有行伍中人传出话来，当下能统大军者，一为梁萧，二便是这穆少康。只穆家出身实在难以遮掩，除非，除非其与皇家联姻，恰这穆家正有妙龄女……”
乐懿看着郎九，眉脚一挑，道：“这便着手安排吧。”
郎九嘴角溢出喜气，“属下等不及看这出大戏，尊主龙章凤姿天人之相，甚地小娘不能拿下，届时，遑论出淑兰殿，便是……”
乐懿“嗯”一声，郎九急急住了嘴，忽地侧耳细听，稍倾后道：“小圣人来矣。”乐懿挥手，郎九躬身退下自去安排不提。
不过转瞬，果然听得屋脊上黄门郎轻斥，伴随叮叮哐哐一阵闷响后，四周归于安静。
又是盏茶时分，乐懿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单薄身影扑将进来，蓦地与乐懿对上视线，来人一怔，傻乎乎道：“殿下怎地还未睡，看奴找到甚！”说着两手支开，将反卷的袍子撒开，内里竟是琳琅满目盛了许多野物，有串成串的看巴，凌乱鸟窝中奄奄一息的雏鸟并几枚蛋，两尾仍在蹦跳的鲫鱼，三五节藕块，若干熟透的蜜桃……就这么衣履狼狈的，咧嘴朝乐懿笑。
乐懿蹬了鞋袜上榻，合衣仰倒，望着帐顶道：“又去晚翠园？”
鱼传满屋翻找铜镬盛鱼，又往墙角边陶罐里舀水，看两尾鱼佯死一时齐齐翻身游弋，便笑；鸟窝照旧踩着股墩安置帐幔顶上，且巴巴从缸里摸出几粒碎米去投喂。
乐懿余光里看他折腾，忽地想起灯罩子下那只遭了无妄之灾的雀儿。
一个多月里，他莫名来到建明宫，一切懵懂不明之下，仅凭鱼传手中一包雷公藤，真真假假翻搅得彰华宫大乱，借机牵出显庆帝并泉绛霄，延揽玄木苋，又得以支走鱼传与泉氏密谈，多番种种有些剑走偏锋只为寻一条明道，有些耗费心机步步经营，有些却颇存侥幸，不管如何，他此刻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两眼一抹黑的乐懿，他好像游戏到中段，捋顺了脚本，不打算再依从对方设计，将要制定一套自己的规则通关晋级，甚至反转。
他心情忽地大好，跃下地来，揭开灯罩子，抓出雀儿扔与鱼传，“你倒好心，得了，把这玩意儿也一并养活了。”
鱼传感受到他的好心情，喜滋滋“喏”一声连蹦带跳的收拾安置，末了又在乐懿来回嫌弃的扫视下，躲在屏风后换了里衣外衫，方逡巡着挨拢来。
乐懿瞥他一眼，勾了勾手指，鱼传停在他身前，垂着头。
鱼传太瘦。
一身灰麻色直缀空荡荡罩在身上，像个招魂幡。
陈骏曾经说过，俞传那瘦得骨骼起伏的身段，会诱发人心底的暴虐欲。
说这话时，陈骏吞咽口水的模样很猥琐。
陈骏是色中厉鬼，看美人往往直击骨血，乐懿从不否认他的点评，甚而那一年里，乐懿就着这点评于俞传身上得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满足。
此刻这形容换与更年轻更纯净的鱼传，同样得用。
或许灯光昏沉惑乱人心，乐懿一时变得怔忡，鱼传凑过来，把一张脸直直怼在他面前，乐懿回神，喉结滚动，片刻后道：“趁夜，逛建明宫去。”
不待鱼传反应，乐懿已推开窗户，一手撑着木棱翻出外。
屋脊上的黄门郎探起头，身形明晃晃映在地上，乐懿视若无睹，鱼传追来，一手揽住乐懿，小声道：“殿下不是说这几日须得安生，免叫贵妃抓了首尾，现下淑兰殿戒备森严，这般冲将出去，不是平白落下口实？”脚底却自不停，几下纵跃过了回廊宫墙。
乐懿转头看他，心中感觉很奇怪，明知他一双阗黑眸子美则美矣，偏偏是黑科技，隔着一层朦胧水意，瞧得久了总会让人无端生出沉溺的念头，原先想着或许因为自己孤单久了难免多情，如今看来，这层水意后是无数双眼睛在监察审视，连他泛起的沉溺心事都尽在人掌握，便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犹似不知不觉中吞了苍蝇没法找补一样，尤其面对的鱼传，每每表达总是那么真实，憨态可掬而又搏命信任，益发让他有气无处撒。
鱼传究竟在想什么？
一时倒叫乐懿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
转念之间，鱼传与乐懿已然借树木遮掩，扎入黑沉沉的建明宫。
身后不远不近缀着黄门郎沙沙的脚步声。
大家都在演戏，一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尽有最好的解释，恐怕连“圣眼”，连显庆帝、泉绛霄也无法想到这一刻，他们会基于探测暴露的程度，而不得不短暂放任乐懿。
乐懿凭借的，也正是此时机。
建明宫圈划了姑孰城风水最好最规整的东北方向大片沃土而成。
曾经，这里是前朝离宫，其末代君王怀帝，可能有感于统治这片土地几百年不唯我独尊不大兴土木不骄奢淫逸不横征暴敛对不起历史轨迹，于灾年都不能放过在那最肥沃富饶的州郡兴建离宫，乃至怀帝一朝离宫太多，国灭之时都未及踏足诸多。
建明宫便是此中之一。
大殷建朝之初，大臣反对入居离宫，他们认为这里沾染了坍塌腐朽的前朝晦气绝非开国之象，他们甚至主张一把火烧了这里，哪怕在废墟上重建才不亏一朝之新兴。
元帝一句“民安居广厦，离乃广厦安居”，震慑了臣属，也将之一番贤名传扬天下。
大殷遂建都姑孰，东守海防，北拒庆弦，依渡河之利机动应变西骊。
而离宫不扩不修，便宜入主，改称建明宫。
故此大殷开国数十年，历两朝君王，实则前廷内苑总共占地仅四百余亩，建筑面积不足百亩。
无论元帝，还是显庆帝，后宫都不算充盈，否则这点居住面积真铺陈不下奢华的佳丽三千。
乐懿一路高上高下对照着幼儿启蒙审视这座宫苑，忽然有些难为情，凭良心说，这大殷国一朝之象征确实有些寒酸，其恢弘甚至及不上他后世以某项目总部为名建于C国的庄园。
及至文后仙去仪太子殒没，元帝驾崩子嗣权位争夺日盛，原本一座虽精简却兴荣葳蕤的宫苑渐次缠绕上太多冤屈不去的死魂与狰狞悍厉的血腥。
民贵君轻的开国新象终于幻化出生人勿近的威仪。
“殿下，前方是彰华宫。”
“靠近看看。”
宫灯点点散于阁台间。
彰华宫草木不丰，几曲回廊勾连空阔的庭除，唯宫门前两株数丈高的耐冬，枝头一团团红艳算是添了些热闹，其余布局堪称四平八稳。
“有人出来。”鱼传小声道。
两个寺人抬着木桶荡悠悠自后厨转出，一路朝着门前耐冬树而来。
鱼传顺着回廊的琉璃瓦槽缓缓挪动，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中。
四更时分。
庭间两个寺人轻手缓脚挑下几朵耐冬花，拣着形状完整的花瓣洒在桶中。
一人压低嗓门道：“娘娘怎地起恁早？”
“嘘……”
“外命妇不是巳时才进宫？娘娘这也心太诚，不知道的以为迎圣驾呢！”
“卢冲作死，叫你噤声，这是甚地方由得你多嘴！”
“呸，某在娘娘跟前也该说甚说甚，娘娘皆不曾唬某，你小子谁！”
“……”
两个寺人斗嘴间进得正殿，乐懿拍了怕鱼传，二人几下纵跃翻身离去。
显庆帝的修平宫离彰华宫并不远，中间仅隔一座凤仪宫。
鱼传踩着凤仪宫后墙腾跃而过时，月色遍及之处但见这座空置多年的宫殿，山石泛着清冽的光，藤萝架下紫色花朵摇曳生香，桃枝灼灼瓜蔓蜿蜒，豆角像调皮的小人儿在风里晃荡，正东墙首下一座龛笼，内里檀香袅袅。
竟是一切凌然端肃，生机蓬勃。
乐懿拍了拍鱼传，两人落在水榭下。
竹枝搭的地台清幽幽的荡着绿，一旁塘中菡萏沉酣。
乐懿指指佛龛，低声道：“你师父身上有这味儿。”
“昂？”
乐懿摆了摆手，“这里有人住。”
“可，可是文皇后去后这一直空着。”
“你看那边。”西侧墙角青砖垒起的高台上还搭着些竹签，食物香味隐约可闻。
鱼传放开乐懿，四下看了看，“殿下，这会没人，奴去瞧瞧。”
倏忽回转，手里拿了许多竹签子，有些串着鸡子儿，还有草菇、藕块，东西早凉了，鱼传每样都扯下来尝了尝，弯着眼睛笑，“好吃。”便一股脑递与乐懿。
整座宫殿竟全无声息，连值守宫人皆无。
两人打完牙祭不慌不忙从水榭台下走出。
院中四处一探，只觉这位先皇后审美并无母仪天下的华贵，尽是简居家中的恬淡无争，甚而隐隐，不知从哪里便透出莫名的熟悉。
乐懿“啧”一声，转身轻推正殿门，应声而开。
堂中白绢垂落，上画工笔细描的宫装美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明眸疏广仪端体翩柔情远态，最可奇的，美人荷锄揽筐好一幅生活景象。
乐懿默对白娟，眼尾里审视鱼传五官，暗哼一声，忒像。
鱼传模样蠢蠢的，指着白娟道：“文皇后。”
乐懿不说话。
鱼传嗫嚅一时，道：“宫中盛传，先仪太子身边俞传，模样虽与文皇后相像，却一个瑰姿艳逸，一个霜月皓质，实则截然不同。”
乐懿挑眉看他，“你呢？”
鱼传别开眼不答。
乐懿冷笑。
素麻泼染的帷幔一层又一层。
风起时，翩然如盛开的花。
花心里显出鹅黄的矮榻，一角牛皮油灯，几只箱笼。
鱼传打开一只箱笼。
尽是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陈旧干净的鞋履衣袄，缺角的书籍纸张，泥捏的锅台小人儿……
乐懿皱着眉拨了拨那些小东西，忽然从底部捡出一只泛黄的蚱蜢，芭蕉叶编就，未知过了多少年早失去当初颜色韧劲，轻轻用力便落下干枯的草灰。
乐懿扔下东西。
转身出正殿。
月亮已走到西垂，光华如练庭院静谧。
他心中却大是烦躁。
他想起娘娘腔，自幼长在孤儿院，因为懦弱，从来连一件像样的玩具都抢不到，但煅炼出一身好手艺，会织毛衣，能踩缝纫机，拿泥巴捏一整套锅碗瓢盆、麦秆编飞鸟虫鱼……
五更将至，建明宫正在苏醒。
乐懿久坐凤仪宫阶前。
终于站起身，回视那幅绢画，缓缓道：“走吧。”
鱼传揽住乐懿，飞速蹿过宫墙。
他们身后，凤仪宫内。
正殿门徐徐敞开。
墙上一双人影交颈缠绵。
晨曦微染，宫人络绎于行。
晚翠园东依小颇衣山，一条大雁河贯穿而过，河两岸广布垂柳阁台，盛暑时节是个歇凉的好去处，此刻春寒料峭应是人迹罕至，鱼传潜入东园。
谁知甫一进入，便发觉几丈外的月拱门前，不知为何一早便被若干寺人占据，鱼传怕惊动对方，与乐懿隐匿几株垂柳后，听着那边嘈嘈杂杂的争论。
原来梁氏这两日又作妖，仗着孕育皇嗣，虽是禁足期仍闹得显庆帝允她延请相熟外妇宴饮为乐。
这早正是宴期，彰华宫阖宫一洗先前战败淑兰殿的郁气，上下齐整大肆布置，便为聚集一堂时，打破泉氏将出、梁氏失宠的传言，也为稳固梁家权势。
月拱门恰好临彰华宫后厨，寺人们聚在此处正为商讨宴上细务。
总算分派停当时，兀地听得一尖细嗓门道：“某去接穆家的。”
一言方出，便激得众人嘲笑。
“卢冲，你师傅高矛被娘娘外遣出差，此去不知何时能归，人道天高将军远，早先众人念着他权柄忌惮，每每多让着你，好差肥差紧你挑，现下，哼，他再能还能飞回来护着你不成！你倒是耳报神来得快，怎地，知道娘娘看上穆家，想撮合他家姑娘与大公子好事，这便是又要上赶着卖好去了？美得你，妄想，某也想去接穆家的，你可靠边吧！”
“可不是，某也想去，去去去，前日娘娘着你照看后厨，可老实守着你的菜缸子馊水桶去！”
好歹有那相交不错的，拉住卢冲低声劝道：“你也省省事吧，师傅走时怎地交待你来，着你安分少言，非不听，仍旧如素日里张狂，到时果真犯了众怒，瞧谁能帮你！”
卢冲挣开那人，赶前几步瞪着众寺人道：“往日只知议论哪宫产粪最多、宫人最难缠的泼才，好叫你们晓得，昨儿娘娘赏赐殿中省守园子的内官，连着某在内，一并赏了两匹锦缎，你们可得着了？”
“呼啦”一声，便见先前排挤最凶的几个寺人围拢来，叽叽喳喳问：“当真？是溆浦新贡来的云锦？某听宫人说，今次的闪光丝格外鲜艳，暗夜里撑开满室华然，这云锦姑孰城已是喊开了价，千金一匹，且还在涨，卢冲你可编吧，娘娘能赏你这个？”
卢冲嘴一撇，“能不能赏的，反正某屋里现下确实存了两匹云锦，你待怎地吧！不止这个，昨儿某还去了趟淑兰殿，见着泉氏了！”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一时，一人试探道：“你少胡咧咧，我们娘娘与那泉氏水火不容的，会叫你去淑兰殿！”
卢冲鼻孔朝天，“可不是，某也想不通，娘娘着某往淑兰殿送蜜桃，那桃之新鲜汁水丰茂，何必白白便宜了那不得宠的，且还叫某受一顿排揎，桃儿摔一地，若非瞧着泉氏艳色，哼！”说着犹自咂了咂嘴，十分回味的模样。
一个寺人忍不住好奇道：“泉氏，如今可还像传闻那样美？”
另一人便斥道：“你小子，男人都不算个，惦记这些干甚！”
卢冲冷笑道：“这话说的，尚美之道千古有之，便是想想看看，图个兴头还不许怎地！”
“娘娘几日前才在淑兰殿得了不快，怎地又突然往那宫里送物什了？”
“你懂甚，这几日圣上待娘娘颇是温存，娘娘心善，得了好物儿众乐乐有何不可！”
众人笑声便九曲回肠的，颇有深意。
“这几日圣上真是连连赏赐彰华宫，各样奇珍异宝都快堆满阁楼，若非如此，卢冲怎地就能得着云锦。”
“可不是，圣上夜夜都歇在彰华宫。”
“不然怎地说母凭子贵，这许多年里，仅就泉氏诞下大王子，娘娘好容易怀上的，可是圣上第二位皇嗣，彰华宫不受宠更待何时。”
众人于是又一顿群口粥粥。
“说起受宠，谁及得上当年泉美人。”
“泉氏号称艳绝乐马，某看何止乐马府，大殷国也再寻不出这等美人，若不是出身不佳，泉氏入宫怎能这个品级。”
“听说当年巫蛊之祸……”
“噤言！此话怎能随意出口！”
“适才谁说泉氏艳绝乐马，某就不服，知道当年那个寺人么，也是乐马府的，你说，这乐马府真是出美人，都美得得天独厚的。”
“你说俞传？”
“啧，可不是他。”
“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不然你道仪太子何故爱重他，是他会刷尿盆子么！”
又是哄笑，笑声里尽皆下流。
“某听说，大王子长得与仪太子当年一模一样……且大王子名号与仪太子也……”
“大王子身边那个寺人，叫鱼传的，不止模样与死了的俞传像，名儿也像。”
“淑兰殿邪门得紧，少沾惹。”
终于一众寺人轰散，独留卢冲站在一株柳树下咔哧咔哧折柳条。
鱼传得乐懿示意，使了个巧，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
“哎哟老娘哎，你是谁！吓死某啦！”
“某是才来的，还没分派去哪个宫，知道今日淑兰殿里事儿多，殿中省让来帮忙。”
卢冲手捂着胸口，瞪一双眯缝眼围着鱼传团团转，口中一个劲发出“啧啧”声，“你叫啥名儿？几岁啦？跟的哪个师傅？哪儿的人？”
鱼传只管立于当地任卢冲打量，嘴里挑拣着能答的回人。
卢冲本就不是个清爽人，现下蓦地见了鱼传这样颜色，一时三魂去了七魄，更兼鱼传不需要智商上线时总会莫名显出腹有锦绣气自华的味道，更让卢冲觉得，莫不是出门撞大运遇着仙儿！
卢冲素常一张嘴了得，此刻竟有些拘谨似的，转开了眼却又一再偷瞥鱼传，还不敢大喘气，怕吹化了仙儿。
鱼传唯恐言语有失露了行迹，更哪敢多话，于是两人便你一眼我一眼的，站在阳光底下不知动作。
乐懿一旁看得，简直鼻子都要气歪。
“看甚！”
乐懿蓦地回头，便见明媚无俦的一张俏脸，娇嗔的看着他。
“你别怕，某只是见你太专心，悄悄过来想逗逗你，某唤作之萍，是今儿来参加宫宴的，你是彰华宫内官么？”
鱼传这时踏前一步，伸手隔开冒然出现的姑娘，点漆一双眼睛凝神将人看着，“姑娘莫怪，我们是一起的，他，他有些胆小不大与人说话。”
鱼传虽离乐懿有些距离，一颗心却始终拴在他身上，但凡一点动静都细细分辨唯恐叫殿下遇见危险，故这姑娘甫一潜入便一直留意，此刻因记挂乐懿不能于人前发声才飞奔来插话救场。
乐懿不理鱼传，扯了扯嘴角道：“之萍？穆之萍。”
“咦，你知道某？”
这时几人方仔细打量姑娘形貌。
十五六岁的年华，头束灵蛇髻，两鬓垂落细软的发丝，上着湖色窄袖短衫，下着绯色曳地长裙，碧青的腰带随行摇晃，浑身无钗环，仅发髻边簪了朵凝珠带碧的海棠。
五官俏皮怡人，尤其笑着看人时眼眸里像落了一片星海。
“某还知你父亲即将高升。”
穆之萍撇了撇嘴，“小孩儿家家的关心那个干啥？你们玩啥？许某一起么？”又看着鱼传，软软的笑，“行么？”
乐懿心中大动，道：“我们打算抓鱼。”
“这个某擅长。”说着穆之萍便脱去鞋履，轻盈而愉悦的淌过尚且寒凉的河水，立在水中央，手里攥着一截树枝，向岸上几人招手，“快来呀，某赶，你们抓。”
乐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早晨。
天那么蓝，蓝得像情人的怀抱。
水那么清，波光荡漾巧笑鲜衣。
乐懿脱去鞋履，甩开袍子夹袄，着里衣站上石台，“吱溜”一声扑进河水，潜行数米，在姑娘对过不足一臂的距离蹿起。
一时水花四溅，阳光透过枝叶铺洒在乐懿身上，如挂了一个个音符。
穆之萍发出银铃般笑声。
那真是最美好的一幕。
那日，他们抓了许多鱼。
没地方放，鱼传便拿柳枝编筐，鱼放满整整一筐。
他们累了，躺在河岸边，凑在暖暖的日光下晾晒自己，与湿的衣裳。
卢冲打破静好。
眯缝着豆荚眼从一旁挪过来，笑盈盈自包袱里掏出一套宫装裙衫，腆脸走至穆之萍跟前，“穆姑娘，奴带了套袄裙且换换吧，穆夫人找姑娘，前头快开宴啦。”
卢冲引着穆之萍擦肩而过时，乐懿看他一眼，“你是乐马府人？”
卢冲一惊，很快恢复涎皮涎脸的样儿，“小孩儿家家，屁都不懂瞎咧咧，某就是安平府人，你听不出某口音么？”
乐懿挑了挑眉。
卢冲来不及细想，追着穆之萍走远，快出月拱门之际，回望河畔。
那里立着高矮两个身影。
高的尽管还年少，一早显露出鬼斧神工的眉峰棱角，像山川河岳抖一抖便撼动天地。
矮的是最绮丽的春芽，鲜活生动精致美好，却总侧着头，将所有心神都放在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