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回节用匠心
第二十七回 节用匠心
“匠阁”两字好像按钮,几乎瞬间摁停初五所有反应。
孩子站在对面,扎叉着手发呆。
陈大娘走进来,已然换了装束,荆钗布裙变作白袍烈烈,一扫之前农妇敦厚的模样,夕阳垂暮,却被女人彷如仗剑军前的英姿激发出许多豪迈。
初五退至母亲身旁,瞪双黑圆的眼把乐懿望着。
乐懿摊开手,无可奈何似的站在当地。
那时厨间还有铜镬里煮涨的米水,散发着平和暖香。
栅栏外,光影中缓缓走来一人一豹,从模糊逐渐清晰。
乌云豹跃起,落在俞传跟前。
绕着他不紧不慢踱步,不时拿面颊挨蹭。
俞传略微一怔,便与乌云豹玩在一处。
一袭黑袍的泉绛霄推开栅栏,停在院中。
庄子四周开满冬青花,如波的柔光里,还有草木清香在荡漾。
乐懿开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舅舅,又见面了。”
泉绛霄笑:“你倒是冷静,怎地,算准了某会出现?”
乐懿也扯起嘴角,“淑兰殿恰拦不住舅舅魂识,阁楼就生异象,舅舅操控泉氏躯壳失利,仍是步步为营步步算计,将我二人引至陈家庄,难道还为阴阳二符,建明宫里忌讳父亲不好下手,在这里,在陈家庄,舅舅的地盘便可为所欲为,是么?”
泉绛霄大笑,“这话说得通。”
乐懿挑眉,“某实在好奇,为何父亲于阴阳命符势在必得,而你,一切唯父亲马首是瞻,此事上却一而再破坏阻拦。”
泉绛霄落座,好整以暇看着乐懿,“你猜。”
乐懿对面坐了,望一眼陈大娘母子,“舅舅一手建陈家庄,私蓄兵甲商队,对外防护直如铁桶,苍蝇都难飞入一只,如此阵仗照说就算有所谋,也当缓缓图之。”
“不料当初将某送往姑孰城东市,竟主动让食寮后生陈麦子前来联系,某那时便好奇,此人既非玄木苋中人却急急露头,不甚合常理,尤其那日陈麦子一再无故提及乐马府、烟老城诸地,某细想来才会意,原来舅舅竟存了以所知诱某联盟之心思,孰料那日未得允诺,舅舅一计不成,又引得梁家现身搅局,非要逼某选边站。能让舅舅花费这许多心思,某惶恐,为不负舅舅期许,后来倒细细探查一番,发现陈家庄人口大多与乐马府、烟老城有渊源。”
“或者简单一点说吧,舅舅,陈家庄人口曾是当年殷骊两国交战中逃匿隐藏的巫马、太叔两族后人。”乐懿身体探前,直视泉绛霄双目,挑眉道:“收拢两族遗后,于殷骊两国皆不讨好,如此看来,殷国大位恐亦非舅舅所图。只,瞒住父亲安置这许多人口,多年未曾言明来源,你在怕什么,不,你在隐瞒什么,舅舅?”
泉绛霄眸光一闪,望着俞传并那乌云豹笑了笑,道:“你果然了得,连这深埋多年的机锋都没放过,某也好奇,郎九虽为你用,实则与陈家庄一事毫无牵涉,他不可能查出这些隐秘,却是谁帮你来?”
乐懿轻扣石台,“不若这样,还循之前旧例,你我各有疑问,答案便以水为墨写于这石台之上,再一同揭示,可公平否?”
泉绛霄抚掌笑,点头同意,抬手便写。
乐懿止住他。
两人对视,面目皆深晦难测,一笑,指尖蘸了茶水,袍袖遮掩下一同起笔一同停笔,抬头又一笑,袍袖撤开。石台经一日烤晒本便颇为烫手,那茶水落上,不过转瞬已然挥发散去,哪还有甚字迹可寻。
两人却是心下了然,各自起身退开一步。
泉绛霄摸着下颌惋惜道:“你这孩子确是人中龙凤,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某倒要看看,你如今擅入我禁地,打算怎地活着出去?”
乐懿哂笑,“好说,某也想知道,舅舅觊觎淑兰殿通路已久,此次驱动圣眼一路追来,打算如何制住某与俞传,并那阴阳命符。”
泉绛霄不再多言,唿哨一声,乌云豹挣开俞传怀抱,反身弹跃落地,稳稳停于他身旁。
俞传靠拢乐懿,压低嗓门道:“我们有些势单力薄。”
乐懿老神在在,回他:“放心。”
俞传忽地又道:“你在石台上写了什么?怎么两人打了赌,也不看看结果?”
乐懿瞥他,“写得一模一样,有何可看?”
俞传怔怔,“一模一样?什么一模……”
这里话音未落,泉绛霄已然发难。
陈家庄看似与建明宫防御体系各异,实则无非磁场反转运用,乐懿之前对此尽管有所猜测,先时打开传送阵经历了磁场瞬间反转人体诸多不适,自入这陈家庄,那眩晕欲呕的症状几无二致,便确定陈家庄防护与建明宫实则互为犄角,只需明了内中规律,破除两者防御便不难。
关键在“圣眼”。
如果说建明宫与陈家庄两处防护仿佛两台运转精密的计算体系,那“圣眼”就是这体系的核心部位中央处理器。
但凡能侵入“圣眼”,一切就在掌握。
而乐懿于此,简直运转随心。
尤其两地阵法、布局处处透着熟悉,几成手到擒来之便。
眼前开始出现幻象。
乐懿大略一看,便低声嘱俞传跟紧他。
他催动魂力凝聚额间,魂识散开,看一切微物质极速转动,瞬间形成一组组代码。
他不禁失笑。
这仍是当年他所撺第一部游戏的自编代码,换作其他代码摸清规律恐还需要些时间,于此,他真是熟悉得连脑都不用过。
乐懿拉着俞传,看面前微物质时如倾世美人,时如万民山呼朝拜,时如离散之痛,时如血意仇杀……一幕幕豪情万丈,一幕幕辗转纠葛,若说未曾动人心魄,确是不能。
他面上神色匆匆,那脑中运转更如一部精密仪器,层层推算编码步骤,又驱动魂力顺着能源波动剧烈处潜藏前行。那些诱惑人心贪嗔痴妄的组码被乐懿一个个寻出主程序破除摧毁,他渐渐显出力竭之态,却在泉绛霄以为稳操胜券时,魂力乍起,一举截断“圣眼”与周遭连接的能源点。
幻象尽去,眼前还是陈家庄藩篱柴扉的农家院。
泉绛霄并陈大娘、初五皆不见踪影。
呼呼风中,俞传斥一声:“谁!”
四周戒卫围拢,大波魂力袭来。
乐懿先时识体分离受创未得及时疗愈,截击“圣眼”能源点耗损又大,此刻抵抗戒卫便显得力不从心,全靠俞传在旁硬撑。
俞传一人哪能对抗诸多魂力者,不过稍倾,二人颓势已现。
正在危急时,俞传身遭忽地泛起红光,片刻后,浓云密布电闪雷鸣中,对方魂力者竟纷纷倒地。
俞传错愕之余,拉着乐懿冲出包围,循溪涧一路往东而去,沿途所幸再无追击。
俞传身遭红光渐渐隐退,又奔出数丈,忽地僵直不动。
又过稍倾,俞传恢复动作,抬头四下瞭望一时,拨开荆棘继续往前,他似乎很熟悉这里,何处该转,何处该涉水,何处该爬高全都了然。
乐懿跟在他身后。
沉默行出数里地,月色高悬头顶,眼前是巍巍丛山。
俞传回头,冷声道:“此是建明宫封地,南坡。”一顿,又道:“匠阁,便在其间。”
乐懿叹息,“俞传?”
俞传看他一眼,冷冷“嗯”一声算作应承。
乐懿第一次直面这位开元年间赫赫声名的宠侍俞传。
心中其实有太多疑惑要问,不止他,还有那被强行压制的太叔仪,也在屡屡抗争想夺回身体以对旧人。
乐懿让步,暂与太叔仪共享魂识。
才一决定便叫他后悔,因他失去表情控制,那脸上一时竟变得柔和至极,像个痴汉似的紧盯俞传。
乐懿暗里牙酸。
俞传也发现变化,略略回转头,放缓了声音道:“迦灵与某连通了识波频段,说泉绛霄不会放过我们,让快速进入匠阁。”
太叔仪倒是沉得住气,闻言克制了满腹心事随他钻行一段山腹,盏茶功夫后,终见微光流转,洞口在望。
太叔仪攥住俞传手腕,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你从未说过,你与匠阁有联系。”
俞传不答,只放慢脚步等他。到得洞口,外延有平台不足丈余,且蒿草丛生,实难站立,俞传跨前两步一一趟平草枝,脱了外袍往上一铺,与太叔仪道:“歇会吧,子时匠阁通路才开,这里泉绛霄无论如何寻不到。”
太叔仪执拗道:“你为何与匠阁有联系?”
俞传面色变冷,脚下轻点连跃,于峭壁上一处凸出石块单足立定,翘首远眺。
夜风如低喃,婉转盘旋,缓缓拂动俞传中衣。
他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星光点点,照不亮许多往事与隔阂。
俞传跳落平台端头,身姿被光影衬得寒凉,又似随时都将消失的幻象,冷冷说着:“你回去吧,让他出来,往后的事,某自与他处理。”
太叔仪跨前几步。
俞传止住他,“仪太子,你我纠葛一世,你还不明白么,一切都是注定,执着无益。”
太叔仪惨淡一笑,“这不公平俞传,如若没有此刻面对,那时分离休便休矣,可我们现下不都还在,为何不能争取为自己活一遭!”
俞传漠然望过来,“你不是问某,为何熟知匠阁,某从西城逃出,躯壳破碎,是迦灵携某命符与魂识至此,经历数载培育,某才有后来重生,匠阁予某这一切,不为与太子殿下缠绵情意,所为之何殿下当比某更明了才对。”
太叔仪缓缓后退,垂目道:“某当然比你更清楚,某出于匠阁,长于培育仓,若非后来际遇,某之一生就如同匠阁里无数机械手,没有魂识,没有喜怒,只有任务。”他叹息,“俞传,像机械一样生活,那日子某度过很长时间,最终的结局是破损了,无法修复了,与垃圾一起整合再造,你经历过的一切会被清除,再没人关心,多孤单啊,你努力度过的每一天,就那样被清除……某不愿再继续,你说你从西城逃出,某,则是逃自匠阁,瞧,我们有相似的出处,那么多年了,却从不能想一处所想,真遗憾……某不知道,你究竟身负何使命,可是俞传,能像人一样有感情,真的不错……”
话音渐低不闻,太叔仪一缕魂识飘摇颓然,终而隐去。乐懿控回身体,只他有些疑惑,这副太叔仪留下的身体分明是自然孕育而成,与躯壳绝无干系。
太叔仪却为何总以为他生于培育仓?
乐懿皱眉凝思,良久抬头,见俞传站在一步开外正静静看着他。
两人视线碰触,俞传冷声道:“大殿下,想明白了么?”
乐懿难得被人冷得一噎,挑眉道:“你知道某在想什么?”
俞传一旁断石上坐了,那声音透着百无聊赖的平静,他道:“有何不知。仪太子是人非躯壳,只他魂识似乎为人改动过,始终以为自己是躯壳。当年迦灵为保仪太子身体,为其躯壳之别费尽心力,甚而不惜赔上自己才得成。”
乐懿转头看他,“你应当知道,迦灵之所以救下他的身体如此困难,根源还在他强行识体两分离,一身强大魂力耗竭,全用来送出你的命符与魂识。你也应当知道,他拼着彻底消散,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你活得像个人。不过现在看来,你并不领情。”
俞传也看着他,“大殿下这是要教育某么?”
乐懿闻言不答,缓步踱开。
月亮钻入云层,周遭一切隐晦莫名,对面山腰浓密的树林无风自动,显得格外诡异。
片刻后,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我倒很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能让其他两位不再出来捣乱,往后行事,我会轻松很多。”
一顿,指着对面忽然显现的山洞道:“来了。”
俞传冷哼,“压制两个废物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怕以后大殿下后悔。”话音才毕,两山之间兀然横亘一道光路。
俞传朝前一跃踏上,几步疾行便将乐懿远远甩在身后。
待得两人安然落地,乐懿发现洞口还站了一女子,素衣素裳,鬓边簪朵碗口大小绿菊,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又透着些熟悉。
恰听一旁俞传道:“三娘,怎是你来接?”
乐懿蓦地反应过来,他却不动声色,那三娘也恍如从未相见,并不说话,只木然引着二人往洞内而去。
洞中云雾蒸腾,伸手不见五指。
但似自有冥冥指引,乐懿脚下步子踩得结实,未知过了多久,终于豁然可见。
其时三人已身在一处坡脚。
眼前是大片开阔地,远方山峦起伏可见,细看又如幻影。
万顷良田尽头,错落点缀着百余户居舍。
三娘前头带路,穿行于荷塘碧波潇潇翠竹间。
若非乐懿对匠阁有所了解,几乎要以为自己无意闯入一方世外桃源。微风缓送,稻禾微摆,山外还是初春,这里俨然就要收获。
俞传薅下一把麦穗,随手剥了谷壳便将米果往嘴里塞,咀嚼几下道:“梨子味?乌伯好手段。”
三娘闻言总算回头,面无表情道:“乌伯早几年便殁了,这几倾稻田是他留下的3号机械手所种,匠阁少有人吃,陶主说,恐要找人贩往他地,否则平白浪费。”
俞传一怔,“怎地,现下还有人兼顾对外经济一事?”
三娘顿了顿,似是不理解这问题意思,木然回身,又朝前走去。
三人转过阡陌小径。
水田里偶然跃出几尾谷花鱼,径边野菊朵朵大如碗口,五彩斑斓竟是黑红黄绿什么颜色都有。
俞传似有些恍惚,指着花道:“这又是谁的手笔?”
三娘垂目一瞥,木然道:“不知,都是培育仓出来的品种,随意种种罢了。”
小径侧旁有石阶隐入荷塘,菡萏绽放幽香自在,塘中泥鳅全不怕人,一簇簇涌到浅滩处,仰着头吐泡。
大大小小的看巴排队从塘中跳出,遇着人也不怕,跃过脚背时还自停下流连,踢一踢甚而转过头冲人呱叫。
乐懿奇道:“这玩意儿一点不怕人。”
三娘木然道:“庄里恪守节用天志,人人茹素不杀生,便养得这些小东西格外繁盛张狂,尊客勿怪。”
乐懿摆手,沉默一时肃容道:“匠阁数十年里人才辈出,无论建造、雕刻、炼器、木工各方面都为大殷贡献诸多鬼斧神工之技,如许成就想必脱不开贵教匠心之旨。”
三娘看他一眼,指着前方不大一院舍面无表情道:“这就是陶主宅院,居中局促,怠慢尊客,尊客提及那些都是石广负责,稍息便至。”
进得院落,果然面积窄小,房舍厅堂两人并行都格外拥促,屋中家具陈设皆就地取材绝不突兀,一切看来如此随意,却又如此合宜而温情。
乐懿正不着痕迹四下打量,堂外走来银发袄裙淡雅至极的妇人,手里端一盘晒干的豆角,微笑着招呼几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