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半揭面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俗话又说,礼多人不怪。
第一件独立办理的案子,三十岁整数的生日,北京寒冷的冬夜,一个千里而来眼巴巴的有所求的少年,经历又惨,行动又不便,最关键的是人家七八个小时没吃饭……眼前,有个芝士蛋糕,还是他特意定的芝士蛋糕。
简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和他一起先吃了这个蛋糕的请求。
点上三根蜡烛,许愿。一愿从这第一个案子开始,以后的职业生涯顺利,多收案,收大案,快结案;二愿从前过往俱成过往,日后安定康宁;三愿……好像该说的都说了,做人也不能太贪心,苏澄一抬眼看到身体虚弱还强撑着的张雨霈,想着他之前高台跌落的惨状,便开口道,第三愿嘛,就愿您此后一马平川,只招红不招黑吧。
“真看不出来苏律师有三十了。”张雨霈由衷的说。
“我也小瞧了张先生原来已二十有七。”苏澄才不要落得下风。从张雨霈看她吹蜡烛的眼神里,她就赫然明白原来是自己一直小瞧了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显小,看着他一直是个忐忑不安的样子,看着他委委屈屈眼含迷雾,就误以为这真是一个可怜孩子,早忘了他的本职工作是“演员”。
之前是苏澄忽略了,眼前这个人,重伤未复原,想要办成一件事,就能从千里之外一路赶来;眼前这个人,明明是走路都要坐轮椅的,偏偏来律所要自己一步步走进来;眼前这个人,第一次来这里就能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找到对自己有利的元素,并当机立断加以利用……他不仅心思细密、行动果断、善察人心,还能把自身能感动别人的“有利条件”恰到好处的糅合运用……他做起事来行云流水不露痕迹,这绝不是他眼神里展现出来的一个单纯少年该有的行事风格,甚至远超于他身份证上载明的二十七岁青年常规的模样。
所以,苏澄现在确信,张雨霈没这么容易放弃。他一定还有后招。且瞧着呗。
“说来也巧,上个月刚陪我姐过完三十岁生日,”张雨霈笑着说,“姐,生日快乐,礼物呢只能稍后补给你啦。”
“不用不用,您千万别。”苏澄一叠声的拒绝,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喊的不是“苏律师”而是“姐”,用的是“你”不是“您”,并且把这个称呼的变化掩藏在“送礼物”这件事中,顺嘴就完成了转换。
“你可还坐得住?需要调整一下坐姿吗?”
“还好。”张雨霈捏了捏右腿,又左右轻拍两下,道,“姐,你这有脚凳吗?”
苏澄也不废话,从办公桌后边拎过来给他,顺手打开柜子拿出瓶红酒来,是上次魏东延去法国的时候给大家带的伴手礼,人人都有份儿,苏澄一直忘了拿回家,刚吹蜡烛的时候就想起来有这东西,既是有烛光,当然要配红酒。
拿出来了瞥到张雨霈抬得半高的右腿,这才想到他还是个康复期间的病人,抬首因问道:“你,可以吗?”
他皱着眉,轻轻摇头,“还不行,最近吃的药很多——不过,我馋得紧,给我一点点,我闻闻味儿,也算是陪姐姐。”
苏澄倒酒的间隙,张雨霈一边切蛋糕一边缓缓开腔儿:“说到喝酒,以后我可能要戒掉白酒,真的只能喝红酒了。”
“嗯?”苏澄抬眼一瞥,一副“PLEASE GO ON”的表情。
“也是吃了喝白酒的亏,老实说也不能指着酒量大就没个顾忌,师兄弟们又多,今儿个这里聚一场,明儿个那里聚一场,又都开心,一喝就没个准头儿,小辈儿的也有,都来敬酒,喝了这个的不喝那个的也不好。”
“没想到你还挺有感悟,可见真真是久经沙场。”
“什么呀,”张雨霈讪讪一笑,“可不就是这次,我觉得也没喝多少吧,可真的是啥都记不清了,一不留神还从十几米高的站台掉了下来,就,就——他们现在都说我是“无水高台跳水冠军”——师傅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骂完又抱着我哭,我自己……哭都哭不出来,何止是哭不出来,简直什么表情都不能有,一哭一笑全身都疼啊。”
“哦,你说的就是这次?是李浩接受采访说的这次?”苏澄了然。
“是有李浩。”张雨霈点头,“我们不是在南京道雨班演出嘛,然后结束了他要回北京,我们就聚餐、送行,大家都喝了一些酒——我也没喝很多,就跟平常差不多吧——然后一闹腾大家都有点晕乎,浩哥行李就忘了拿,我说我给他送去吧,大家瞧我这样子,还真没有醉意,就让我去了,结果……估计是夜风太厉害,我一路觉着燥热,就开天窗吹了一路,到车站的时候,就确实有点迷糊了,头挺重,但可能醉酒的人在思维上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了吧,我就上楼啊,把行李拿给浩哥啊,我记得还亲自递到他手里来着……后来,可就全不记得了。可见,喝酒真的误事,对不对?这一摔,可差点把我这辈子都摔进去了。”
“听你现在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那可不,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好歹和平年代生死都见过了。可不就得云淡风轻嘛!”张雨霈一脸小嘚瑟,苏澄心下暗想,啊呸,你这也叫和平年代的生死?最多就是叫运好命大,和平年代经历生死的那些英雄们可并不把这词挂在嘴边。
“可我们单位一些人云淡风轻不起来。”张雨霈一口气喝完大半杯白开水,叹气道,“要说当时的情形我是真记不得了——也可能是后来摔得我脑子也不太灵光——浩哥当时在没在身边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给了他行李,然后,全一片空白啦,他拉没拉我,为什么没拉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人说会不会是他推我下去的,会不会是我和他争吵推搡中被失手推掉下去,让我仔细回忆有没有这回事,我一听就很火啊,这不是把别个往谋杀的路子上引嘛,这心思实在可怕!——所以现在但凡有个人问我,我都赶紧说,对对对,我跳的,我自个儿跳的,都无水高台跳水冠军了,当然是我自个儿跳的,唉,哪有什么真相,我自己都不知道!”
张雨霈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大了起来,明显是带入到这事情发生之后的种种经历中去了。
“因为没有他推你的证据,警察没有立案,所以道雨班就把李浩开除了,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交代。”张雨霈平静下来,连吃几口蛋糕道,“我那会儿重症监护呢,ICU都出不了,一天之内几十张病危通知书,哪里知道这些,我知道他被开除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儿了,那会儿我还在医院里,师傅啊师兄弟们晚辈们轮番儿来看我,有一天我随口问道怎么没见浩哥,他们所有人都神色冷漠默不吱声,我这才知道必定有事,病床上求着问师傅,求了好大会儿,他老人家才冷着一张脸说,‘你别再问,那孽障造你的谣,我已经清理门户了。’——姐,你知道,我们单位是传统管理的,师徒之间就是父子模式,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点都不为过,我们这行又重视传承和出身,师傅这一门按‘雨泽八方’四个字往下排,行了拜师礼才能被赐字,然后上家谱,这才算有了正儿八经的名讳——你看,我本名叫张琣,拜师之后呢师傅赐名张雨霈,就算在雨字科有排名了——所以,清理门户的意思就是,清除家谱里他的名字,彻底断了他在这一行的生路。”
“所以,你觉得这个处罚对他来说,太重了?”
“重不重的,我不好说。”张雨霈很艰难的转动半面身子,迎着苏澄探寻的眼光,轻轻摆了摆手,“师傅是重义之人,常和我们说艺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担得起“道义”二字,他平生最恨奸佞小人,也最瞧不得兄弟阋墙,对同门师兄弟背后动刀子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忍。另外——”张雨霈不好意思的笑道:“现如今我在同门排行最靠前,也是师傅一手带大的儿徒,跟亲儿子没什么区别,一身手艺全是他老人家一句一字教出来的,我自个儿昏迷着不知道情况,天知道师傅他老人家心里经历了多大的煎熬!几十道病危通知书,可不就是几十道钝刀子吗,刀刀都切在他老人家的心里……所以,更是加重了浩哥身上的罪吧。”
“可是据我所知,这次贵公司要求追究李浩刑事责任,是在开除他之后了,据你刚才说的时间,我来算一下,额,已经快三个月了?”苏澄提到之前发现的,一直没想明白的时间节点问题。
“可不就是嘛!”张雨霈这次相当准确的踩住了点儿,“对不义之人,憎恶归憎恶,师傅也不是说就不能饶恕,我出事之后,不管浩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影响基本就那会儿,公关方面如常应付应付也就没事了,道雨班的名声也不是说一两个人就黑得了的,是吧,所以开除了浩哥之后师傅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没打算再追究。我……我心里尽管觉得浩哥经此一事,是挺惨的,可想想毕竟话是他说出来的,事儿是他做的,为此承担责任也是理所当然,便……也没有往深了去想。”
“你的意思是?事情到此还有变故?”
“是啊,坏就坏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