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闺中女名动桑梓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云南昆明素有春城之称,二月初春更是繁花生树,雏莺娇啼,春水碧于天,飞絮因风舞的时节。礼部尚书孟士元丁忧将满,思及日后起复还京,又将终日案牍劳形,不免疏远了天伦之情,便趁闲暇在家中或与夫人一同调弄孙儿,或于窗下课女读书,享受庭帏之乐。
这天,孟士元见庭院中春光明媚,碧桃盛开,一时兴起,便遣下人叫了儿子孟嘉龄与女儿孟丽君来。三人赏玩一回,孟士元又让他两个以桃花为题,每人做一首诗来。
孟嘉龄弱冠之年,洒脱俊逸,早中金榜,如今已是翰林院庶吉士。十七岁上成亲,娶的是平西候的嫡长女,现下已有一子。孟嘉龄因父亲服阙,特告假回乡,以便服侍父母返京。
再看女儿孟丽君,年方十四,这孩子出生之前,孟夫人曾梦见有仙女入帐,说要来他家做女儿,孟士元乃儒门弟子,对这些怪力乱神只一笑置之。倒是如今孟丽君不但出落得冰清玉润,秀雅绝伦,而且饱读诗书,博学多才。
孟士元早年曾中探花,也是为名动一时的文士。年轻时常将“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礼教之言斥为胡话,有了女儿之后也如儿子一般教导。可喜孟丽君天资聪慧非比寻常,七岁作诗,九岁作文,妙解音律,雅擅丹青。去年,孟丽君曾为乃兄孟嘉龄绘了幅扇面,仿宋人范宽的笔意画了一派远山近水,又戏做一首十六字令提在上面。孟嘉龄一次不防,拿出去被一班文士看见,个个赞不绝口,一时间孟家千金的才名传遍昆明。
这也就罢了。
有道是相由心生,又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因孟家居乡守制,昆明城中大凡官绅之家的夫人太太都曾上门道恼,见了孟丽君无不惊为天人。孟丽君貌似天仙的名声也在官宦夫人间传开,不多日子,便是没见过她的也知其风流婉转犹如仙子下凡。孟士元听说这事不免恼怒-——自家女儿岂是让人随意评论的,然而恼怒之余不免也有一分得意
一时,兄妹二人都已做完誊清。孟士元先拿过孟嘉龄的诗稿,看了一遍,点头道:“写的倒有些气骨,可惜失之清浅。假以时日,待你性情沉稳,遣词圆融后或许有所进益。”孟嘉龄知道父亲从不轻易赞许人,能得他这样一句评语自是喜出望外。
孟士元又拿起孟丽君的诗稿,看了起首一句便捻须微笑,一时看罢,就用手里的诗稿指着孟嘉龄笑道:“惭愧啊。你枉为翰林,做的诗还不如你妹妹。”
话刚说完,孟丽君先笑道:“哥哥是做大事的,没把心思放在这些小道上。”
“还是妹妹知道我。”孟嘉龄说着伸手就要去揉孟丽君的头发。
孟丽君一边笑着往孟士元身后躲,一边伸出手指在脸上划:“哥哥你应该说是故意让着我的来着。”
听她这么奚落,孟嘉龄越发赶上来要捉她。,孟士元咳嗽一声,冲孟嘉龄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行事还这么浮躁,难道你在京里,陆学士跟前也这样跳脱不成。”
孟士元一咳嗽,兄妹二人就都住了手。孟嘉龄小声嘟囔道:“这不是在家,看见妹妹高兴么。儿子在外面,可都是规规矩矩、老成持重的。”孟士元瞪他一眼,正色道:“你在家玩闹惯了,到了京城收不住性子,一个无心,就不知道会闯出多大的祸来。这么大的人怎么返不比之前沉稳从容?为人处世切记谨言慎行!”
孟嘉龄二人见父亲变了脸色,都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孟嘉龄肃容道:“爹教训的是。儿子近日行事确实有轻浮急躁之处,日后必不再犯”
孟士元知道他不过嘴上这么一说,其实根本没听到心里,他这个性子不吃些苦头是不会改的了,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孟丽君悄悄瞪孟嘉龄一眼,正要出言劝劝父亲,只见孟士元缓缓对孟嘉龄道:“你既然已经出仕,不论年纪多大,别人都不会把你当做毛头小子看待。也许你的无心之言,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或许就能生发演绎出天大的事来。别忘了,你还有个二品大员的爹,行为举止更应检点。”苦笑一声,又道:“况且为父年纪大了,这个家终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总要担当的起来才是。”
好好的作诗怎么竟扯到这些,转眼瞥见妹妹正低头沉思,像是在回味父亲刚才的话,孟嘉龄点头沉声应了个“是。”想想又觉得父亲刚才的话有些颓丧,打岔道:“儿子一定不辜负爹爹的期望。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非得您和娘操心才行。”见孟士元和孟丽君都看着他,眼中尽是询问之意,这才忍笑道:“象妹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儿家,可惜皇上不开女科,不然定是稳稳得中头名状元。我只发愁要找个什么样的妹夫才能配的上她。”
不等他说完,孟丽君早啐他一口,拉着孟士元袖子撒娇道:“哥哥说错话,不说诚心认错,还把女儿拉来替他挡灾,以为这么一岔您就忘记前面的事了。爹您可要好好责罚他啊。”
却不知孟嘉龄的话恰恰说到孟士元另一桩烦心事上。见女儿眉目如画、俊雅无俦,颇有林下之风,不由道:“你哥哥虽是玩笑,却也说中了为父的心事。丽君,你年将及笄,陪在我和你母亲身边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话虽如此,眼看女儿年将及笄,却不曾有人家来相看,孟士元夫妇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也有些不自在。
殊不知如此才貌双全的闺秀,昆明府中多少少年公子动了求娶的心思。怎奈常言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孟士元已是尚书,孟家门第放在京城或许不算太高,搁到昆明,能和他家门当户对的只有两家,一个是云南总督皇甫敬,再一个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父亲,当朝丞相刘捷。巧的是这两家还都有与孟丽君年岁相当的公子,且看看这两家是怎么说。再说,孟家还有京城诸多世家子可以挑选,冒冒失失上门提亲,若是碰一鼻子灰岂不被人笑话。所以动心的人多,上门提亲的却还没有。当然也有孟家刚刚除服的缘故。
正在这时,家人孟福来报:“梅花巷的顾大人求见,现在花厅候着。”
孟士元知道这说的是告病回乡的鸿胪寺卿顾宏业来了,心里不禁疑惑。自己平素和顾宏业并无往来,今天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别看顾宏业致仕前也不过是个四品的鸿胪寺卿,放在遍地显贵的京城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可还有个官居丞相,一等承恩侯的姐夫。不单如此,他这位姐夫可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对当今天子的发妻,换言之,当今皇后正是顾宏业的外甥女。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他背后的几位大人物的面上,孟家也得客气接待。问题是孟士元和刘捷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来是想看两相厌。顾宏业好端端地突然上门,孟士元心里也不免犯嘀咕。
孟士元满腹狐疑,心思飞转,一面对孟福道“快请”。
不一时,孟福就把顾宏业请到孟府正厅。孟士元含笑迎了出去,两人拱手见礼,寒暄数语,早有下人奉上香茶,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说些闲话。孟士元愈发起疑,出言试探道:“你我同住昆明,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今儿天气正好,顾兄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顾宏业也不是笨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平时不来往,突然跑来礼下于人,人家当然要问问你所为何事。心说,今天这事实在是不好开口,无奈暗地里搓搓手才开口道:“在下疏懒,让部堂取笑了。今日受人之托冒昧造访潭府,却有一事……”一句话没说完,孟福又进来了“布政使秦大人到。”顾宏业只得住了口。
去年秋冬贵州民乱,不少流民涌入滇、桂两地。云南地处边陲,百族聚居,这几年有总督皇甫敬坐镇,百姓日子总算平静。如今流民涌入,官府开仓放粮,引得云南本地百姓颇有民怨。亏得皇甫敬处置有方,加上秦布政勉力支应方才没有出乱子。如今春耕在即,秦布政不忙着公务,怎么有空闲跑到别人家做客的。
比起方才,孟士元疑惑更深,降阶出迎,笑对秦布政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贵客接连。顾鸿胪刚到,大家正好一聚。”说话间已来至厅上,分宾主坐下。
顾宏业见有秦布政在,便掩了口,只向孟士元讨教些诗词之事。秦布政却不比他俩一个致仕,一个丁忧。春耕在即,滇、黔等地却是一个多月不曾落雨,隐现旱象。万一天旱成灾,再加上流民,不说百姓日子艰难,就是秦布政自己少不得因此吃挂落,故而未雨绸缪,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怎奈皇甫敬亲口托付,秦布政只好拔冗来孟家。他本是个急性子,这时候见孟士元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早没了耐心。况且听皇甫敬话里的意思,这事也有□□成的把握,心说你们不是谈诗论词么,正好。遂道:“听君一席话,到让下官想起幼时听先生讲《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来.”
说到《诗经》,不免提起那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关雎》。秦布政趁势笑道:“部堂家有淑女,便引来一位君子相求。下官今日登门,正是受总督皇甫大人之托,特来向令爱求亲来的。皇甫大人膝下少华公子,青春十五,清隽俊雅,文武兼修,大人是亲见过的,并非下官言过其实。倘若有幸得与令爱结下白首之约,可谓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恳请大人玉成此事。”
皇甫敬进士出身,早年征战南北,是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如今出镇云南,其清正廉明也是有口皆碑的。他自己就是进士,自然更想儿子青出于蓝,皇浦少华自幼入学,刻苦自励,去年院试考取案首。因孟士元丁忧居乡,皇浦少华时常来孟府求教,孟士元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听秦布政这么一说,孟士元可谓是正中下怀。正要说须与夫人商议再做答复,转念一想,听秦布政的话似乎觉得此事十拿九稳了,心里隐隐就有些不痛快,况且旁边还坐着顾宏业,愈发不能让人将女儿看轻了。于是故意垂头假装思索。
顾宏业万万没料到秦布政也是来孟家提亲的,这时才心里暗暗叫苦,后悔刚才该抢到他前面才是。生怕孟士元立刻应了这门亲事,急忙向秦布政道:“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又转向孟士元道:“孟大人,在下这里也有一位公子,便是承恩侯与家姐的次子,当今皇后的胞弟刘奎璧。愚甥今年十六岁,生的仪表不凡,与令爱称得上天造地设。孟大人想来也是见过的。”
秦布政听了顾宏业来意,心道好险,总算不曾让他抢了先,且看孟士元怎么说吧。
孟士元正在目瞪口呆。刚刚还发愁女儿的终身,这下就有人上门提亲了,而且还一下来俩。两家一家是封疆大吏,一家是皇亲国戚,都不是随便就好回绝的。皇甫敬也罢了,刘捷这是凑得什么热闹,两人多少年一直就不对付,怎么好好的替儿子上门提亲,疯了不成!又或者背后有人授意?别看顾宏业嘴里,刘捷只是个承恩侯,他可是侯爵在身的当朝丞相,能支使的动他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么一个。
不能怪孟士元多心,他和刘捷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想也想不到他家会来提亲的。只怪自己拿乔,若是刚才一口应下秦布政,哪里还有后面的麻烦。这两家也是,好不好的偏偏凑到一起来了,要是有个先来后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总有话搪塞顾宏业,今儿这样回了他,岂非当着秦布政的面打了刘捷的脸,而且不但是打了刘捷的脸,还顺着刘捷,把他背后的人的面子也下了。
要换前几年,先帝朝的时候,孟士元定然立时就回了刘捷。从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别人,哪怕你是天皇老子也管不着,只要孟士元这一巴掌打下去,就能士林中留下刚正不阿的好名声。可现在这样的事却做不得了。旧年里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新年号元熙才刚刚用了一个月,孟士元曾为元熙潜邸讲官,这时候只有抬轿的,没有拆台的,就算拆台也得遮遮掩掩、涂涂抹抹地把这台拆的漂亮一点才好。
孟士元心里叹口气,自己熬心费力教出来的学生,转头就给来了这么一招!更气人的是,一孟士元对元熙的了解,他铁定还觉得既为师妹保了个好媒,又安定了前朝旧臣,办了一件一举两得的聪明事呢。
顾不得埋怨学生,孟士元先得把眼前这两人打发了。也是点背,哪怕顾、秦两人分头过来,自己也还有个回旋的余地,怎么偏偏就撞到一处了呢。
这可真怨不得刘捷和皇甫敬,两人都想赶在孟家除服之后,返京之前把事情说定,又要防着别人家抢了先,还要找个差不多的日子——总没有黑道凶日上门提亲的——可不就撞到一处了。
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随便找个理由,比如什么曾有高人说过,女儿不宜早婚之类的,两家都拒了,等回了京,事情冷上两年另寻一门亲事就是了。皇甫敬和刘捷纵不高兴,也没把谁往死里得罪。
可惜这主意也就是想想罢了。不说元熙出于何种心思,只单单为女儿打算,放眼京城,固然不乏与国同长的世家望族,然近百年的富贵日子早将其气数消磨殆尽,其中鲜有有才学、知上进的少年子弟。那些世家又是世代联姻,纵有一二凤毛麟角,家中也早与他定下亲事了。余下的,莫不是飞鹰走狗之辈。
况且这些人家皆聚族而居,一家之中光主子就常有二三十人之多。女儿要是嫁进去,看着风光体面,却是头上几重公婆需服侍,左右许多嫡出庶出大姑、小姑、多少妯娌要应付。人多事杂,口角也多,是非也多,万一再遇见个挑剔婆婆,难缠妯娌,刻薄小姑……
与其在京里选个靠祖荫得个五六品官,一辈子靠着祖宗爵位混日子的世家子弟。倒不如赶在起复前就在原籍寻一个有才学、知上进,家里人口简单的少年俊彦。说实话,孟士元冷眼看了许久,确实觉得皇甫少华是个各方面都合适的人选。没想到,皇甫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偏偏就杀出个程咬金。
孟士元心思飞转,种种念头也不过是在瞬间一闪而过。见顾、秦二人正都盯着自己,心中已拿定主意。想皇甫少华许是因为出身之故,文而不弱,曾给孟士元舞过一套虎虎生风的剑法。听说,现已能开三石的弓,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当下向顾、秦二人一拱手,道:“小女生长蓬门,才输质陋。承两位大人抬爱,欲约为婚姻。二位公子皆为一时才俊,有婿若此,乃是孟家高攀,尚有何求?只是小弟只此一女,难许两家。不如这样,寒舍有一花园倒还宽敞,三日后正逢二月十二花朝节,就请两位公子来寒舍,花园比箭,听凭天意,胜者便与小女结为姻缘。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顾宏业和秦布政都心道,比箭当场便见输赢。赢者自是孟士元的快婿,输的只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偏心舞弊,倒不失为一个公允的法子,都极口称妙。各自告辞回去复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