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变乱议政西南
春色晴好,孟家上下开始忙碌,收拾行李,准备上京城去。下人中哪些随去,哪些留在昆明,也得提前安排妥当。怎奈下人在主子跟前,就如同朝臣在皇帝面前一样,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这不,有人想留下,有人愿意跟着走,趁着孟丽君定亲府中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主子们心情好,或是求孟夫人,或是求章飞凤,求到孟丽君跟前的也不少,一时间越发忙忙乱乱。
内宅的事儿,用不着孟士元操心,只消紧着起复之前这一段时光,尽情流连诗酒便好。这天孟士元正鉴赏一副前朝虞集的真迹,就见孟福进来报说:“京城梁丞相府上来人,请老爷示下。”
孟士元被扰乱雅兴,原有三分不耐烦,一听是梁鉴遣人来,才转怒为喜,急命快带进来。
来人是梁鉴的心腹,名叫张顺,进门给孟士元行过礼。孟士元先笑问:“你家丞相安好?”一面命人给他端张小杌子。
张顺道:“回孟大人话,我家老爷都好,让我问孟大人好。老爷上月二十打发小的出京,原本早几天就该到的,路上不太平,刚出京城不远就上流民,因此耽搁了时日。”
孟士元心中疑惑,京畿乃是首善之区,周围竟然会有流民。一边仍是点点头,道:“你一路辛苦。除了京郊,之后路上可还遇见流民?”
“路上还好,只是到了安顺以后又遇见流民,小的蒙丞相栽培,这几年也走过不少地方,倒是有惊无险。”
“难为你了。”孟士元一个眼色,一旁早有小厮将一个重重的荷包送到张顺手里,张顺眉花眼笑地谢了赏,孟士元命人好生将他待下去歇息不提。
梁鉴寄信的时候还没收到孟士元的信,自然不回提元熙好端端的要给刘奎璧做媒的事,除京城朝臣之间种种勾结、拉拢、倒戈、反目外只说了一件事,孟士元看完,脸就沉了下来。
孟嘉龄、孟丽君兄妹被叫到书房,孟士元阴着脸,伸手把信递过去:“自己看。”兄妹俩心里奇怪,接过信来,看完各自一惊——李朝叛臣坞必楷渡江入侵辽东,建州尽叛,辽东都司东宁卫指挥同知重伤,指挥佥事战死,东宁、定辽诸卫百户以上阵亡十六人。辽东都指挥使、指挥同知革职查办。兵部举荐云南总督皇甫敬为辽东总督,领兵部尚书衔,节制辽东军政诸事,元熙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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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自李成桂立国以来,传至李隆已有百年,李隆性好鱼色,冷酷昏聩,有大臣敢于劝谏他便施以酷刑,自他即位,朝鲜两次发生“士祸”。另外他还毁弃佛像,将寺庙改做妓院,因此民怨沸腾。总之朝野之间怨声载道,外戚王昌趁机收买人心发动政变,另立李隆的异母弟李怿为朝鲜国王,国家大事皆掌于王昌之手。李隆也算机灵,一见不好,立即带上王后、太子出逃——他在位三十年,再暴虐也总有几个效忠于他的人——竟给他跑到大齐境内,请求内避。①
当时正赶在先帝薨逝元熙登基的当口上,朝中上下哪有心思管藩属国的家务事,随便派了个使臣,晓谕李朝迎回李隆。谁知道这使臣刚过了边境,竟然被王昌派人杀了,或许王昌觉得反正是撕破脸了,索性连李怿一并废了,然后王昌自称高丽皇室后裔,自立为王,非但如此,王昌更以讨还高句丽王城故地为名,发兵辽东。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文武百官群情激奋,纷纷上疏要求发兵李朝,而且越是平日文质彬彬的,反而越是一副掀拳撸袖,恨不能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的样子,于是乎,一开始对王昌不以为然的人,也不得不表个态,以免被人攻击。
事情就是这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的不说,自开国近两百年,承平日久,武备驰废,除京城团营和九边重镇外,各地卫所早沦落成花架子了,平时领饷银的有五千多,真去查,加上老弱能有三千就是好的了。
兵不够,还能再招募。那将呢?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齐以文制武,同样的品级,文官的地位高于武将,即然如此,一样辛苦何不把功夫下在诗书上,又体面前程也好,还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因此即便勋贵子弟也多以科举进身。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不是兵法谋略,让这样的官员写篇檄文或许倚马可待,但让他们上阵临敌多半就只有丢盔弃甲的份了。
况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尚书吕佩荣已经七十有二了,屡次上疏乞骸骨,元熙一再慰留,吕佩荣心知这是让自己站着位子,等孟士元起复,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猛然间需要调动大批的粮草军械,难免措手不及。
因这三点,之前有李怿这个傀儡在,不论下面如何喧喧嚷嚷的请命,元熙一直没有下定东征的决心,只命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着手准备。现在李朝——哦,人家的国号现在是高句丽里——都打上门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忍下这口气去。这就好比下人在外面仗势欺人,主人家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下人欺负到主子身上,那就说什么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京营和九边的将领,身负重任,轻易是不能调遣去辽东的,先前那些挥拳头,撸袖子叫的凶的,这时候都偃旗息鼓,装哑巴,没有个敢跳出来为君分忧的。算来算去,皇甫敬这个进士出身,领过兵上过阵的就被想了起来。
说起来皇甫敬也算是一朵奇葩了。他二甲进士出身,初授陕西府谷县知县。听说他要去府谷县,他的同年好友一片不平之声,不为别的,那地方穷山恶水,而且为九边重镇延绥镇所辖,地处边塞,鞑靼人时不时就来打谷草,一个新科进士到这里做官,今后仕途多舛是可以预见的了。
果然,皇甫敬上任没多久就有鞑靼来犯,见来人不算多,都指挥使便率军出战,鞑靼人且战且逃,直到把大军引到大漠深处,才有大股的鞑靼人来攻府谷县城。大军在外,城中只有少量驻守军士,余者就是普通百姓,一般来说,遇见这种情况,只有城破之后任人劫掠一条路了。没想到皇甫敬虽是文官,仍亲自登上城楼,组织百姓和守军打退鞑靼人的进攻,一直坚持到大军回援。更为彪悍的是,守城之时,皇甫敬张弓搭箭,箭无虚发,歼敌十余人。皇甫敬一战成名,自此仕途通达,由知县而通判,而知府……直至云南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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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不是姓王吗?乱认祖宗可不好。”②孟嘉龄看完信,忍不住嘲讽道。
孟士元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了——你看了半天,就看出来这个?孟丽君也朝他瞪了一眼——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孟嘉龄忙道:“皇甫伯父在西南这都六七年了吧,对辽东局势怕也没有仔细留意,现在贸然前往,这……再一个,接替皇甫总督的万友德是刘捷党羽,迎合上意倒是把好手。眼下云南也不算太平,皇甫总督一走,换个人未必压服的住,何况是他,到时即使东北得胜,西南岂非要乱?”
“皇甫文谦早年在北地为官,修城筑墙之余,屡帅大军追击鞑靼,于攻于守皆有建树,算得上是久经沙场。虽然这几年在云南,不见得对辽东就一无所知。至于万友德,刘捷既然敢把他放这儿,想必也是有所考究的。”就算用非其人,朝廷的旨意都下来了,还有商榷的余地么。
至少让万友德接任皇甫敬是刘捷的意思,从这件事上可见陛下对刘、秦二人日渐宠信。想到这儿孟士元不由气闷,一拍桌子冲孟嘉龄喝道:“你那是什么话!什么叫迎合上意是把好手!你才多大,到学会目中无人了,你以为二品大员,封疆大吏光靠逢迎阿谀就能做上的?无知!”
孟士元对儿子哪怕不像对女儿一般慈眉善目,和蔼可掬,也绝少象今天这样疾言厉色。唬的孟嘉龄立时闭了嘴,冲孟丽君使眼色——赶紧说点什么把老爹的注意力引开,被亲爹火力全开地教训,哥哥我遭不住啦。
孟丽君假装没看见,却向孟士元问道:“李朝,蕞尔小邦,物产匮乏,民不知兵,纵然乌必凯是员不世出的猛将,难道率怯兵弱旅来犯上邦?况且王氏篡位已有年余,之前虽有不逊,也未敢犯我□□,此番陡然入侵,难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扶助?”
孟士元心下暗暗叹口气,孟丽君偏偏是个女儿,要是儿子,自己的衣钵何愁后继无人。有心要考考她,道:“依你看,王昌是得了谁的助益?”为安定人心,不论背后有什么势力干预,除非明打明的宣战,不然朝廷都不会公然宣布,不过皇帝和重臣不会被蒙在鼓里就是了。料想孟士元一定想的到,梁鉴也就没有写在信里。
“日本如今群雄逐鹿,战乱频频,各大名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一旦战败,无以为生,多有率手下武士流落他邦为盗为匪的,国朝与李朝皆深受其害。如果王昌重金招募这些亡命之徒,再挑起女真叛乱,辽东诸将的确不好应付。还有,梁世伯信上言道,乌必凯此次率骑兵进犯,应该也有蒙古扶持。”孟丽君道
“日本人只怕靠不住吧,你也说了,他们自家还打个不停呢,能有多少人投靠朝鲜?有这漂洋过海的功夫,在日本换个主子投靠不就得了。”孟嘉龄不解地说道。
“人之逐利如水就下,只要王昌许以重金自然不愁没人愿意为他卖命。再说,日本内战多年,听说各诸侯多与西洋人交易军火,王昌通过倭人与购入西洋火器,此番攻入辽东就要容易许多。”郦君玉说道。
“为父也是这样认为。”孟士元点点头道:“自先帝永德十九年起,李朝就停止进贡,转而和鞑子、日本人做起了买卖,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军器局虽也造些火铳鸟铳,一个是铳身短,受药不多,放弹不远,再一个,铳塘不圆不净,兼以弹不合口,发弹不迅不直,且无猛力,比起西洋火器实在是大大不如。”
当年李朝停贡,朝中倒也不是没有义愤填膺者,怎奈自高宗年间,停贡的属国少说也有十几个,大家也都不当回事了。另外,还有一个不好宣诸于口的缘故,每次藩国朝贡,不管进献了什么方物,为显上国威仪,朝廷都要十倍甚至更多的赏赐,加上使团一行的食宿,当真是一笔不小得开销。尤其先帝朝后期国库空虚,朝鲜停贡,说实话,倒让不少朝臣松了一口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说的就是这个了。提起这事儿孟士元尤恨恨不以,当时他和梁鉴曾分别上疏,陈说厉害。可惜他俩,一个侍郎,一个国子监祭酒,比起为了蝇头之利,苟且偷安的六部九卿来,实在是人微言轻。于是乎,祸由此萌。
“我倒是觉得王昌最大的助力还是来自蒙古。”孟嘉龄道:“日本人就算有些到了李朝,人数肯定不多,而且王昌买火器能买多少呢。鞑子本来就是的确的心腹大患,和李朝来往也多,他们所有的无非牛马、牲畜,想要丝、帛、磁、铁、茶等物,都得拿马匹来换,丝绸、瓷器、茶叶这几样,李朝虽不好,也有出产,鞑子付出同样数量的牛羊马匹就能换来更多的东西,何乐而不为?这十年里,王昌手里肯定也养了不少战马。再一个,有了这些年的交情,只要有足够的好处,蒙古也是乐意扶植乌必凯的。”李朝国小民贫,蒙古可以随意拿捏,自然乐得辽东落到李朝手里。如果两边打起来就更好了,就算李朝不敌,大齐这边也要为此伤元气,蒙古正好坐收渔利。反正有利而无害,那么何乐而不为。
孟嘉龄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乌必凯可是当年随番使入贡,得先帝青眼,有意招揽的那个人?”虽然招揽不成,可奉命和乌必凯结交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捷。
见孟士元点头,孟嘉龄道:“这次举荐皇甫伯父的是兵部尚书朱奎,朱奎的儿媳和刘捷长媳是一对姐妹,刘、朱两家恰是姻亲,这,这,……或许皇甫伯父此去未必如咱们担心的那样,刘捷总不会害他亲家。”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孟士元无力道:“刘捷和朱奎不但是亲家,还是同年。当初刘捷是二甲四十六名,朱奎可是高居传胪,因此并不十分把刘捷看在眼里。怎奈刘捷因先帝圣眷,屡次超擢,品级远高于朱奎,这样两家才结了亲。至后,朱奎做了兵部尚书,又有先帝驾崩,刘捷圣眷不如往昔,朱奎岂肯再伏低做小事事都听他刘捷安排,两人只是没撕破脸罢了。”
“这么说,这件事和刘捷没有关系了?”孟嘉龄问道。
“我看不见得,以朱奎八面见光的性子,两家还有姻亲这层关系在,断断不会在刘捷彻底失势之前和他闹翻,”孟丽君冷静道:“如此一来,若皇甫总督旗开得胜,是他朱奎举荐有功。若不然,还可以把刘捷牵扯进来,至少刘捷不能对他见死不救就是了。”
“刘捷是傻子吗?由着他摆布?好处他得,出了麻烦还得想办法捞他。”孟嘉龄摇着头,一副你想太多了的样子。
“说不得刘捷也有私心呀,好了且不说,万一……到时候皇甫总督的下场也不外乎革职查办,锁拿进京,就连爹爹只怕多少要受些牵连。至于朱奎,帮得了那是情分,救不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见‘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吗。③”
“可惜为父身在云南,鞭长莫及,梁尔明孤掌难鸣,朝政仍为刘捷等人把持。”可叹孟士元这些年对元熙谆谆教诲,算得上是煞费苦心,到头来元熙仍然识人不明,再看孟嘉龄行事跳脱散漫,要不是还有孟丽君,孟士元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好好的人给教坏了。
“爹爹,女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见孟丽君小小年纪,旁听政事已能切中要害。如此慧心巧思,颖悟绝人的孩子,可惜是个姑娘家,在家时还好,日后出了阁,越发只能困于内院之中,顶多诗书棋画打发时光,永不能成就一番功业,想到这里,孟士元心中越发惋惜。
“我是觉得,爹爹不如再等等,略迟一段时日再去京里。”虽然是孟士元让她说的,孟丽君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孟嘉龄大吃惊一:“这时候不说赶紧上京,怎么还要再等等?刚才爹也说了,现在是鞭长莫及,只要等爹回京起复,多个人多分力量,刘捷耍手段也要有所顾忌。再则说来,姻亲之间同气连枝,咱们明明都定了上京的日子,这时候猛地说要等等,皇甫家看了岂不心寒,倒像是咱们有什么想法似的。”
孟士元摇头道:“辽东之变虽事出突然,但至今已经有月余,就算我明天就动身,快马加鞭赶到京城,陛见,吏部行文,再到户部交接,等一切理顺了,少说得将近两个月,有这些时间,刘捷、祁成德什么都安排妥当了,我这一去正好落入他的彀中——咱们和皇甫家家结了亲家,恰给了刘捷一个抓我把柄的机会。”
见孟嘉龄仍然一脸的惊讶,孟士元只得又解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一年的钱粮就那么多,给辽东拨的多了,旁的地方就要打饥荒,这事儿吕佩荣做,没人会说什么,换做我,哼,刘捷肯定指使人弹劾我徇私舞弊。倒不如先等等,等吕佩荣定下章程,到时候我只要萧规曹随即可。我这时候急忙赶到京里,先得给刘秦二人打官司,反倒把事情耽搁了。”
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眼下军需粮饷的调拨固然重要,却只是其诸多职能中的一项而已。先帝信方士,炼丹药,大兴土木,广修庙宇,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充盈库藏,而口舌之争绝非当务之急。至于粮饷军需乃至于流民安置,无非是大家推诿扯皮,讨价还价,吕佩荣尚能应付。反倒是如果换成孟士元,以刘捷是心胸,到时无论他说什么刘捷、祁成德必定反对,时间只会拖延的更久。
“哦~”孟嘉龄恍然大悟,却又道:“那万一刘捷使坏,在粮草一事上下绊子呢?”
“你忘了当今皇后是谁了吗?坏了江山,于他刘捷有什么好处!”孟士元恨铁不成钢。“就算刘捷包藏祸心,吕佩荣、梁尔明等人岂能坐视他一手遮天。”
“爹爹,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未谋胜先谋败,方是不败之理。万一……”孟丽君小声道。④
孟嘉龄闻言忙道:“我岳父在军中素有威望,若有所需,我可以去信给岳父。等等,咱们都见着梁伯父的信了,皇甫家却还不见来人,这?”按理说,谕旨是八百里加急递送,怎么也不会比张顺走的慢吧。
“皇甫亭山接到旨意,想必也有一番忙乱,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皇甫家必有人来。”孟士元道。
一句话刚说完,就见孟福手里拿着张帖子,说是亲家府上送来的。孟士元接过来看了,对孟嘉龄道:“明天少华过来,说给你媳妇准备席面。再有,跟你娘说我身子有些不适,先不忙着收拾行李。”回头一想,“算了,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