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傍晚,浮云荡去,小草偷声,苏欢引在屋子里摆弄着王婶今天送来的绣活儿。
马上就是端午,几乎都是荷包。
看了下主人家要的图样,无非就是龙凤呈祥,石榴百子之类的。
还真是俗气逼人。
只一件特别,还是写着:随意。
眼中泛笑,随意,终于将这两个字等来了。
取出绣匣,打开最底下那一层,指尖轻轻地把几扎八彩丝线取了出来。
匣子最上面一层放着几个她自己做的缠线轴,是拿碎布头裹了树枝做成,为的是丝线缠上去时不被刮得散了断了。
取一扎绿色的八彩,小心地往缠线轴上绕,自己做这事并不方便,也不敢叫了艾叶帮忙,那丫头就像是长了一双猫爪子,最爱把线团玩成一团糟。
大门外忽然有人说话,似乎是娘俩儿在找什么人。苏欢引侧耳听了片刻,把丝线放好,打开了大门。
门口正有一对母子在不停徘徊,俩人皆是蓬头垢面,一身破衫。
见有人出来,怯懦着上前问道:“姑娘,这里可是王平之的家?”
王平之……
苏欢引脑子里搜寻了一下,不就是王婶的男人吗?
眼前的二人,为娘的该是有不到三十岁的模样,长得低眉顺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怀里护着的小男孩大概有七八岁,整个身子都依偎在他娘的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虎头虎脑,嘴唇干的全是白皮,侧着脸低着头,不时怯生生地偷偷看自己苏欢引。
苏欢引一时想不明白这二人的身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
犹豫之间,王婶也听到声音来开门。
她身上还扎着围裙,右手拿着铲子,手上滴着淘米水,看她的神情,该是也不认识眼前的这母子俩。
“这里就是王平之的家,你们是?”
二人听到王婶的话,顿时涌出了眼泪,那女子上前一步:“姐姐,我们娘俩终于找到你了!”
王婶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扶那女子一把,问道:“姐姐?你又是我哪家的妹子?”
女子把孩子拽过来,指着王婶对他说:“宝儿,快来见过大夫人,给大夫人问安!”
宝儿训练有素地开始投怀送抱。
听到“大夫人”这三个字,王婶瞬间变了脸色,倒退了几步,想要说什么,又忽然意识到苏欢引还在旁边听着,就侧了侧身子,给那娘俩让出一条路来。
“先进屋吧。”
苏欢引被这几人的话弄糊涂了,询问着望向王婶,却见她没有半点心思想和自己说话,只是匆匆关了大门就回去了。
纳闷地皱着眉,她准备回去缠了丝线就去做饭,抬头却看见傻儿歪歪斜斜朝自己走过来。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傻儿拿了个篮子,里面装了些鸡蛋和红糖。
“我家二娘早就出了月子,用不得这些,你拿回去吧!”
傻儿一动不动,执着地举着篮子,“端午,娘说给你吃。”
她急了:“家里都有的,不是说了不要再送什么过来的吗,你怎么不听?”
篮子在二人之间挣扎,苏欢引小脸憋的通红,她知道,她不接,傻儿就不会走。
正僵持着,艾家医馆那边,穆羽正巧出来,见到傻儿纠缠不休,几个大步就到了他们面前,把苏欢引往身后一护,呵斥道:“什么人这般无理!”
苏欢引拉了拉他衣袖,他俯下身子,她在他耳边轻语几句。
穆羽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对傻儿说:“苏家不缺这些,你快拿回去吧。”
傻儿刚被他训斥一句,吓得怯生生地看着二人,苏欢引上前哄着他说:“你别怕,乖乖把这些拿回去,和你娘说没见到我,她必不会打骂你!”
傻儿将信将疑地走了,不时回头看看二人。
“他是谁家的?经常来?”穆羽将手中一个纸包交到苏欢引手上,轻轻地问道。
“是米铺贾婆子家的傻儿,有两次了,告诉了他不要再来,不过你看看他的样子,什么话能听懂个三四分就算好的了,怎么能全然知道我想说的?”
对傻子抱指望,自己不也成了傻子么?
苏欢引答了他的问话,举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拿回去看。”穆羽微微一笑,复又自语,“大概人世间的苦就在这里,不是所有念念不忘的都必然有了回应。”
一步三回头的傻儿配合着穆羽的话。
苏欢引知道这话也是穆羽将他自己讲给她听,便低了头不语。
“苏苏,我想护你周全,只是我现在羽翼未满,家仇未报,你要等我几年,可好?”
她腾地红了脸:“穆大哥,怎么又说起了这些?”
转身进了大门。
穆羽看她含羞关门的样子,回想她刚才耳语时软软的腔调,觉得这傍晚的昏暗都被拨散开来了似的。
心如飞絮。
晚饭后,苏欢引将整理好的八彩线轴整齐的码放在绣匣里。
匣子是她娘生前曾经用过的,看起来是个老物件,红木质地,雕着鸟兽缠枝纹,精美得很。
苏欢引总觉得,这匣子的精妙之处,就在于看着它,它就像打算告诉她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默默半晌,她开始埋头画绣稿。
她心里断定,那被面的女主人定是个博识洽闻之人,对绣片的要求也必是不流于平常。
深绿色的粽叶,打开了一半,里面漏出白玉团般的糯米和红中透黄的金丝小枣,绑粽子的线被拆下来懒散地瘫在一旁,丝线下拴着“引过言欢”……
仔细地对比思量着,她选好了需要用的丝线,开始一针针绣了起来。
上好的八彩很是顺滑,可这糯米粽子要想绣好却十分难办。绣错了不能拆,所以每下一针都要思虑周全。
一个时辰过去了,只不过绣了一小半。
她起身扭了扭腰,又抬身到了院子里,想着松松乏累的筋骨。
隐隐地,有微弱的哭声传来,却辨不清方向。
抬头看看天,有大块的云,那云像是故意要呼应了哭声似的,摆成一个被束缚了手脚的女子的形状。
哭诉声时高时低,又不时有安慰之声传来。
苏欢引循了声音走过去,原来是王婶和王家老太太在一墙之隔的她自家菜地里。
“我知道你心里不平,可她毕竟是给我老王家留了一脉香烟,你就看我老太太的这张脸,先留她歇两日再做安排。”
“娘,都说是当着矮子别说短话,你明知道我没生养过,还偏在我面前提那孩子做什么?”
王老太太被她噎得没了话,王婶继续呜咽着:“我要是真不能生养也就罢了,我就认了她们娘俩,是你儿子王平之不和我生,我有什么法子!”
“哎!只要是他这次能活过来,我老太婆就是豁出命来也得让他给你留个孩子,可听那娘俩的话,只怕是……”
苏欢引心里一惊,她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靠在墙边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墙外的婆媳二人。
原来傍晚那娘俩竟是王平之在外面另娶的夫人和孩子,也难怪他这些年都不曾回来了。
王婶又嘤嘤哭了许久,才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回了家。
她心里为王婶悲凉,缓缓回了屋,再拿起针,全然没了兴致,索性放下了八彩,改拿了普通绣线去绣那石榴百子。
第二天一早,苏欢引正在厨房泡粽叶,王婶来喊门。
一眼就看到王婶红肿的双眼,只能装作不知,笑着问:“呀,王婶,这么早?”
“嗯,欢引,我是来告诉你,后天我们娘俩就得去扬州,你得赶在明晚之前把活儿都做出来。”王婶拉着她着急地说。
“怎么走得这样急?”苏欢引很是奇怪,心里猜想,昨天那母子二人必定脱不了干系。
“原是想打算过了端午走的,可老太太惦记她儿子……”王婶说得吞吞吐吐。
“王大叔是怎么了?”
“吃了老娘洗脚水,生意赔了,一股急火病得不轻,说是想见她娘一面,昨天那娘俩就是来给送信的。”王婶眼神躲躲闪闪。
虽说她男人王平之好比了陈世美,自己纵情过着热乎的小日子,把老娘丢给她伺候,她还是得尽力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那是得赶快去看看呢!”苏欢引心知肚明,没有多问。
送走了王婶,她麻利地把米饭蒸上,又去菜地里割了点今年的头茬韭菜洗好了切碎,打了一个鸡蛋进去做了韭菜蛋花汤,喊了大屋的来吃饭。
这些日子,爹和二娘开始和苏欢引一起吃饭,二娘看她的神情也更加温和了。
她心里明白,爹已经很久没找到东家做工了,全家的吃喝都得靠着她一针一线来担着。
她也明白,钟宝珠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撕开了口子汹涌而出。
“欢引,我早起听到王婶来催你交活儿呢?”钟宝珠喝了口汤,笑着问。
“嗯,娘,王婶要去扬州一趟,我得赶在明儿傍晚前都做出来。”
“这样啊,那你吃完了直接去绣,这厨房的活儿我来做。”
轻轻松松的,钟宝珠这句话说出了口。
突如其来的幸福把苏欢引惊到,“那怎么行,弟弟……”
钟宝珠喝口汤,牙上沾着两小片韭菜叶,咧嘴笑了,“不打紧,他除了吃就是睡的,不是还有你爹看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