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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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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风起南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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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出头的叶致函是名书塾先生,天生一股书卷气,端方沉凝,一派君子之风。

  此次沈华英军演负伤回城休养,远远的,他就在巷口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冲着她笑,他笑时,整张脸容光焕发,好似一方温润古玉,吮吸了晨曦再将其慢慢吞吐出来,把周围的天地浸润成一个清空儒雅的世界,肆虐的清雅温柔如一场在劫难逃的浩劫般惊心动魄。

  惯常是个清新俊逸模样的人,露出这副忧伤悲戚的模样看得沈英男不禁耸了耸眉头。“发生了何事?”

  叶致函躲闪了片刻,又犹豫了片刻,开口说话时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督抚司方才放出消息,说古华古元帅一家四月前遭奸人所害,一家上下三十八口人全殁了......”

  沈华英差点没听懂殁的意思,心中一片空寂,这不算是真真切切的悲痛,古华对于她不异于活在神话故事里的大神盘古,太过传奇的一身注定了他与世人恍如九天银河般的距离。所以,此刻撞击着沈英男的那股情感并不是悲痛,而是一种巨大的震惊。

  那个出入风云神祗一样的人竟然死了,而且死在别人的手里。

  什么样的人会杀他,又是什么样的人杀得了他。

  “据说是一名名唤穆弋的江湖剑客所为,沐大夫认识这名剑客,还......”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的沈华英蓦然听到“沐大夫”三字,立刻沉声追问:“还什么?”

  比起站在云端,可望不可即的古华来说,沐千农则像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那种人世间平平淡淡的亲情从来都是深入骨髓的真实,剪不断,割舍不了。

  何况沈华英这一生最贪恋的莫属每次操练得快要累死痛死了时,能奔回城内,喝一碗沐千农熬制的药膳,就是现在,后背上敷着的还是那个老人亲手配制的膏药。

  也正是知道沈华英和沐千农情同爷孙,叶致函停顿了很久才接着往下说:“还帮助穆弋逃避千机阁的搜捕,沐大夫和沐姑娘现在皆已被捕下狱。”

  伤似乎一下子好了,沈华英猛然直起腰,却不觉有太多疼痛,她大步往外走,被叶致函一把拽住,“人是千机阁抓的,你去了督抚司怕也是无益。”焦急的说完,叶致函这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的竟是沈华英的手,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纤纤柔荑,软得好似一团无骨棉絮,刚硬了许多,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清晰硬朗的骨节有着风雨打磨过的痕迹,握在手里倒像是抓着一把未出鞘的古剑,清硬的触感让人觉得这是一双可以擒住风云的手。叶致函的脸忽的红了,连忙脱手放开。

  目光自叶致函微红的脸上一扫而过,沈华英仍是大步往巷外走。叶致函的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这一迟疑就连她的衣襟也够不到了。“都尉,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而沈华英已经擦肩而去,高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逼仄处。

  白色的丧幡高悬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空,重重叠叠,遮天掩地,平乐城坠进了一场悲痛的,深沉的暴风雪里,白色像梦魇一样在人们视野里,心头上盘绕,久了,只觉得阵阵胆寒,人生无常的大悲哀迫得人浑身无力,如断了根的浮萍,无着无落的。

  沈华英被白色刺得晕眩,埋着头走,腰背的疼痛时时传上来,不过还不算严重,至少对于她来说,还算不上不能忍受。

  快走到城门时,叶致函赶着一辆马车追上来。“沈都尉,我送你。”

  平乐长和镇北台相隔十里,她这副身子又骑不得马,马车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沈华英没扭捏,道了声谢,爬上马车。

  “沈都尉,你的背......”叶致函倒吸一口凉气,沈华英的后背一片鲜红,蓝灰色棉布衬托得那片血色格外刺目。

  沈华英若无其事,一挑帘子钻进了马车,隔着布帘切断叶致函未完的话“快点。”

  叶致函发出一声轻叹,扬鞭催马,颠簸出城门。

  下了马车,沈华英抬步便往军营大门走。“沈都尉!”叶致函跟着跳下马车。

  沈华英停下看着他。“怎么?”

  叶致函垂下头,局促的看着自己的脚尖,缓了些许才说“都尉还要回城里吗,我在这儿等都尉?”

  “不回了,天黑了路不好走,你快些回去吧。”三言两语说完,也不等叶致函再说,沈华英便径直走向镇北台那悬崖般高耸的大门,浸着血的后背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顾一路上见她突然回来的将士的惊喜招呼,沈华英闷着头奔进书房。

  屋内,镇北台大将军沈烆临窗而立,脸部的曲线如同刀削斧砍留下的凿迹,健壮孔武的身躯霸气侧漏,十分威武,十分强悍,铮铮军人风姿令人过目难忘。

  进屋见到沈烆,沈华英开门见山就问“古元帅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彼时,沈华英身着一件蓝灰色长袍,头发用一根布条简单的束在脑后,眉宇间英气勃发,交织着难抑的激切,尤显瞩目,但比之沈烆,她又以女子特有的细腻抚平了自身灼灼豪气,与沈烆的雄姿逼人相比显得要更内敛沉稳。她开口逼问时,眸子里透出来的并非咄咄逼人的尖锐,而是一种磐石般坚韧的凝重气势。

  沈烆转身坐到椅子上,眼角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他抬头看了沈华英一眼,发现她后背上的鲜红时,低下头在她目光触及不到的角度里深深的皱起了眉头“谁准你回营了?”

  身上的伤受马车的颠簸,重又撕裂了开,沈华英流着满额头的冷汗。“千机阁的人打算怎么处置沐大夫?”

  沈烆抬头盯着她,脸上逐渐浮现出不容侵犯的威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沐大夫救过我的命。”

  “既学了岐黄之术,那治病救人,就是本分。”

  “我不相信沐大夫会做那样的事!”犹胜儿郎的目光里迸出笃定的颜色。

  “所以呢,你是打算到公堂前鸣鼓申冤,还是干脆夜闯大牢,直接把人劫出来?”沈烆边说边靠近沈华英,一直逼到她跟前,严峻的审视着她。英男沉默起来,脸像块石头,拧着的眉头在眉梢处牵扯出几条细细的细纹,除此之外,再无半点波澜。

  沈烆也看不出她在琢磨什么。“这件事,你不许插手,这是军令。”

  “我并非在编的军人。”

  话音未落,沈烆的拳头已然挥出,沈华英双手在胸前交叉隔挡,人整个被推出一尺远,而沈烆随即弹出右腿,紧逼不舍。沈华英闪身避到木桌后,踢过来的腿落在桌面上,楸木桌面轰然破开一个洞。

  飞快将陷落的脚提出,沈烆一跃跳上桌子,鹏冲九霄,居高临下,顺势又劈下一腿,腿风如一口大钟罩在沈华英的头上。她举臂去挡,招架不住,直被压得膝盖下沉,撞到坚实的青砖地面上,真的是刻骨的痛。

  疼痛激发出来的汗珠贴着她苍白的脸颊交错流淌。她奋力咬住疼痛,但还是咬不住困兽般的□□。

  沈烆居高俯视着她,带着怒意“没有翻天的本领就不要动翻天的心思,否则,死的最快的就是你。”

  沈华英不卑不亢的承接着他的俯视,她目光里的倔强,逐渐把仰视变成了平视,又把平视变成了俯视。

  嘭,一脚将人直踹到墙角,沈烆背过身朝外大喊“康福!”

  沈华英的亲兵康福闻声走进来,见到这场景脸都变成了灰白色。“在,在......将军。”

  “把人带回房里去,看住了,没有本将军的允许,不许她出镇北台。”康福唯唯诺诺照办,沈华英已经是半昏半醒,任由被人扶走。

  浩荡长风起于万里外的天山,吹入关塞,掀动广袤雪野翻飞起漫天飞花,忽如一夜春风东来,催开千树万树梨花烂漫成无边花海,一浪一浪染白天上人间。

  在城门前下了马,沈烆抬头去看时,一轮明月正自山天相接处徐徐升起,穿梭于苍茫大海间,清冷的月色下,高墙恍如镀了层白霜。

  去往督抚司大牢要经过醉月楼,醉月楼在晚上总是平乐城最热闹的,华灯初上,满楼红袖招,双蝶秀罗裙美娘子倚阑而笑,眼角艳色恰如这南邙的冬雪,令红尘过客在劫难逃。

  醉月楼,醉月楼,楼名也取得撩人,软尘香土风流地,明月犹醉此楼中。明月犹然醉去,远行之客何必独醒,人生苦短,不妨今宵醉卧红尘,销尽那万古愁。

  “沈将军,沐氏的案子系千机阁全权掌管,您们可千万要长话短说,若是有什么差池,千机阁的人怪罪下来,小的全家人的脑袋可都不够砍。”狱差在前面引着路,此处是督抚司的死牢,内外守备森严,沐氏又被拘于死牢深处,见这一面着实不易。

  钱   死牢的通道逼仄幽长,油灯摇曳着黄豆大小的火焰,随时会被吞没似的,畏葸于墙角,照不透那凝聚的无尽黑暗。数十种味道在空气里交融,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一呼一吸间,臭气熏人。进了牢房,借着狱差掌中那点黄晕,沈烆看见沐千农两条腿上的肉已然被打烂了十之八九,严重之处可见森森白骨,狱中污秽,伤口多已发炎,泻出脓液。沐菀青则倒在最里面的墙角,三千长发散作一地,融进黑色之中,袖中一截皓腕仍凝着霜雪,却那里还是那个清香满襟的如月美人。

  沈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在他的印象中,这个总是穿着一身绿衣的女子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净的春意,眸子闪处,花花草草,笑口开时,山山水水,酷爱种植花草的她,不管走在那里,身上永远浮动着浅浅的草木芬芳,那香一如药剂能抚慰人心。

  沐千农是醒着的,但对沈烆的到来却没有半点反应,沈烆近身上去看,发现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正全神贯注的在墙上书写着,左手的五根手指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再看右手,果然也是。墙体下半部分密密麻麻的布满血字,一笔连着一笔,一遍重着一遍,潦草杂乱,很难分辨出一个独立清晰的字形,全部拥挤在一起,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直看得人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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