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村里的生活,曾诚已然适应。没有汽车,便没有嘈杂的喇叭声,没有狭小车厢中与陌生人的拥挤,也就没有了追赶争夺的心思,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拉大反而激发了人们交流的愿望。行走在路上,大老远就有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平常仿若消失的村干,现在也总能在他的面前出现。村里所有的出行都只能靠脚,距离的丈量,延伸出的长短,便籍着相异的体力而有所不同。没有电,村里的一天短于城市,不可思议的闻鸡起舞到这里变成了稀松平常。煤油灯的昏暗与闪烁,只可用来辨别物体,电池倒成了稀有物品。随身听里的磁带,就那么几盘,翻来覆去地听着,曾诚已把每个音符都听得明晰,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娱乐。
这样的生活,自在,却是寂寞。窗前的明月,洒下城市里不曾有的清辉,映照在墙上的却总似熟悉的背影,举手投足间,疏影横斜。
离家日久,思念愈浓,曾诚想着妻子,盘算着回家的计划。
为了赶上星期六上午去鹭城的长途车,曾诚要先搭乘星期五中午的班车到县上,并在县里住上一晚。回程时则要搭乘星期日下午回县城的长途车,再在县里住上一晚,才不会耽误星期一上午的例会。如此地折腾,才能换来一天和妻子的相处。
从村里到县上的这条路,曾诚已来回走了几趟,全然没有了刚乘坐时的新鲜和好奇,留给他的只剩下一路的颠簸和尘土。习惯了城市中平坦的大路,曾诚开始讨厌起这条狭窄而起伏的土路。在林间摇摆的长途车,那么地简陋破旧,全当摆设的避震总让曾诚的屁股生疼,可回家的决定却让他的心情愉快。他早早地整理好背包,期盼着发车时间的到来。
临近中午时分,太阳正直刺刺的照着,屋外一片通亮,屋子已没有了身影,树木也只能在地上留下自己一天中最小的影子。村民都躲在自家的屋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曾诚草草地吃过了中饭,便赶到了村牌坊外的停车场。他来得尚早,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便向榕树下走去,躲避太阳。
此时无风,高高的榕树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连四处向下垂着的树须也如死了般无力地僵着,巨大的伞盖仿佛被万箭刺穿,留不下一片完整的阴影。树上的蝉倒是唯一的活物,密密麻麻地贴在树上,可了劲地叫唤,吱吱呀呀地没完。
曾诚躲进榕树下,刚寻得一块较大的树阴,便被劈头盖脑地尿了一身。那尿液混杂着满身的汗水,湿哒哒、黏乎乎地贴在身上和头上,更加地难受。曾诚受不了这尿液的不断攻击,便又从榕树下退了出来,毫无遮挡地站在了广场上。
太阳下的暴晒总是难熬,十来分钟的等待,在他的心中已是漫长。终于看到司机晃悠悠地上车,开了乘客门,曾诚飞快地跑上了车。司机看他匆忙的样子,笑着劝他,“现在别上来,车里可不比外面好受。”曾诚却并不在意,归心似箭,早一点上车,便可早一点回家。
车在太阳下烘烤,虽没有直晒进车里,可车内却比外面更加地闷,宛如一口大焖锅。木质的座椅积蓄着一个中午的热量,人坐下去便有一股热气从屁股上传来。曾诚刚一坐下,便又站了起来,只好立在了车里。司机倒是习以为常,从溪里拎了一桶水,洒在了车里。不一会儿,水汽蒸发,带走了车里的些许温度。可依旧高的温度加上蒸发的水气,在无风的环境中,全都被困在了车厢内,让曾诚好好地“享受”了一次桑拿。
乘客陆陆续续地到来,三三两两地撑着伞,在车外等候。司机看了看手表,发车的时间快到了,便从乘客的伞下走出,跳上了车,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招呼着乘客上车。一群小姑娘从村里出来,相互打闹着上了车,安静的车厢顿时热闹了起来。乘客们看着孩子们的玩闹,并未阻拦,反而还时不时地撺掇一下,引得车厢内笑声阵阵。
相互打闹的女孩们不时地追逐跑动,在曾诚的身边窜来窜去,惹得曾诚欢笑,心情不再那么烦躁。女孩们约摸中小学模样,曾诚大多见得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待得最后上来的一位姑娘,白白胖胖,他却是一眼便记起了她的名字。
轩怡正迈着步子沿着台阶往上爬,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寻声抬起了头。
“曾叔叔,怎么你也在”见是曾诚,小姑娘一脸的高兴。
被太阳晒趴了的车子,喘了几口粗气后,艰难地发动起来,拖着车厢慢悠悠地前进,在山口处拐了个弯,钻进了树林里。高大的树木和汽车行进时带起的风,终于将车厢内的温度拉低。随着空气的流动,乘客们的神采也流动了起来,车内的小姑娘们依旧在玩闹,在后排的座位上相互的推挤,全然不顾行车时应注意的安全。轩怡却在曾诚的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不时有其他小姑娘从后座跑上来逗她,“轩姐姐,到后面来,跟我们一起玩。”她只是微笑地打了回去,并没有挪动位子。
曾诚笑着问“你们这是也是上县城么”
“明天上午有舞蹈排练,我们几个是舞蹈队的,”轩怡得意地回答,又补充道,“全村就我们几个。”接着抬头,看着曾诚反问“曾叔叔,怎么你也要到县城”
“嗯,到县政府去办点事。”曾诚有点尴尬,自己算是偷溜,可又不想欺骗小孩,便敷衍地应付了过去。
轩怡倒没有察觉到曾诚的不自然,只是觉得这趟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行程,有了曾叔叔的相伴,便不会那么无趣。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轩怡十分地高兴,话不免就多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介绍起舞蹈队来。曾诚的心思早已在千里之外,便只是听着,不时地应付几句,以免打扰了她的兴致。
物极必反,高温且无风的天气,在汽车从一个溪谷中钻出后,便迅速凉了下来,跋扈的太阳已不知所踪,风随着山势猛地灌进车厢,带来的已不仅是凉爽,渐地有了寒意,乌云不知从何时起聚集了起来,压低了天空,压暗了天色。闪电不时在山头矗立,连接着天地,面目丑陋、狰狞狂笑,雷声从天边滚来,由远及近,轰隆隆地压迫着,豆大的雨不由分说地盖了下来,竟没有一点前奏,就如同将人猛地摁进了水里,不给一点喘息。
司机咒骂了句该死,连忙打开了雨刮器和灯,小心翼翼地开着。前方的路一下子迷茫了起来,雨刮器清扫出的片刻清明,迅速在随风摇摆的雨中扭曲变形,复又迷茫。乘客们忙着关闭窗户,却还是被雨一下子打湿了大半个身子。经过了初时的慌乱,大家都没了声音,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在车窗外风雨狂作的喧闹中,愈加的寂静。汽车就如同在黑夜中摸索,小心翼翼地探寻,跌跌撞撞地前行。闪电在车边突地一闪,将窗外的景物照得铮亮发白,复又迅速地被黑暗吞没。车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牢牢地抓住扶手,任由风雨。路边的树在灯光的照耀下,肆意地摇摆着身躯,如鬼魅般在车前晃荡。司机全神贯注于眼前,已是冷汗连连,忽地眼前一闪白,紧随着一声炸雷,一片黑影从山上扑了下来,横倒在车的右前方。司机条件反射地猛打方向盘,躲避障碍,巨大的离心力使得汽车猛地向边上拐去,打滑的车轮使得汽车不听使唤地向坡下冲去,接着,汽车就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被巨浪无情地抛了起来。
曾诚在车猛地转向的时候,急忙蹲下,手抓着两旁座位上的扶手,用身子将轩怡紧紧地扣在座位上。轩怡早就被这情景吓坏,也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曾诚。可强大的离心力还是将两人从座位上硬拽了起来,狠狠地甩在了门边。曾诚感到一阵眩晕,依稀记得自己被轩怡压在的门上,随即眼前泛起一阵白,身上便有如触电般灼烧,全身断了力气,软了下来
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雨随云动,云随风走,没过多久,太阳便重新霸占了天空,仍旧直刺刺地照着,雨水迅速汇入溪流,渗入地下,残留在叶片上的水滴,转眼间蒸发消失。山林又恢复了原貌,仿佛太阳不曾离去,雨水从未来过。
当人们发现长途车未到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车站的工作人员连忙将情况报告给县政府。之前也出现过班车未到的情况,大多是汽车出了故障,抛锚在了路上,乘客们通常会下车沿着土路步行进县城,或返回塔下村。可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仍未有乘客从塔下村方向步行而来,县政府也紧张了起来,立即组织了搜寻小组,由王主任带队,待明天天明后进山。
搜寻队伍天明时分便沿着土路进山,发现失事汽车时已是临近中午时分。汽车正趴在河的中央,在白天并不难找,车上的玻璃已全部震碎,只留下空空的车框,汽车仿佛被烧过似的,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焦味,车头由于受到巨大的冲击,已完全凹进了车体。河水正好淹没到车窗的位置,绕过黑黝黝的车框,在车的下方打着转。被撞击甩出来的汽车部件及乘客的物品四下散落,车头前方的滩涂上零星地摊着,其他方向的物品早已被河水冲走,带到了下游去。
十几人的事故,一下子便在县里和塔下村炸开了锅,特别是塔下村,作为省重点工程搬迁地和此次事故人员的来源地,更是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尤其在这个关键时候,村里的书记却平白地消失,更是流言四起。县里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将这次事故向上级部门报告。省里高度重视,派了个专案组下来,并商调了部队,沿着河两岸向下游地毯式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