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淄（6）
翌日上午，管仲像平日一样坐在宫城偏殿里翻阅简帛，处理政务，外面的太阳大大的，透过窗子照进来也有丝丝暖意，可是他却总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叔牙，这几天主公让开方在家歇着对吧？”他有些看不下去面前的竹简，忍不住抬起头悄声问了身边的鲍叔牙一句。
“是啊，名义上说是让他出去练练箭法，不过那家伙肯定是在家喝酒玩乐。”鲍叔牙答道，“怎么了？突然问起他。”
“呼，那他应该不会特意跑来宫城了……”管仲松了口气。
鲍叔牙狐疑地看着他，“莫非你哪里得罪他了？”
“没没没有。”管仲连忙笑道，“怎么会！”
不远处坐着的隰朋听到他们说话，偷偷笑了片刻，道：“管仲，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今天早上还在宫城里遇到开方公子，想来他现下在主公那里，一会儿说不定就过来了。”
“当真？！”管仲一凛，“糟糕，我还是先走一步吧。”说着他就要溜号。
鲍叔牙一把抓住管仲的袖子，正色道：“办公时间，你想去哪里？”
“叔牙你放我一马吧。”管仲有些哭笑不得。
没把事情问清楚，鲍叔牙自然不会放他走，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公子开方果然赶到，一个人闯进偏殿，看见管仲之后便露出了一脸古怪笑容。
“上卿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公子开方笑眯眯地问。
“咳，去解手。”管仲故作镇定，悄悄退后一步。
“正好正好，我也要去，走走走一起去。”公子开方不由分说，上来一把拽住管仲就往外拖去，鲍叔牙稍一愣神，也放开了管仲的袖子。
偏殿里坐着的还有不少其他公卿，管仲不好闹出太大动静，只得对着鲍叔牙一直做口型，似乎是在说“叔牙救我”，鲍叔牙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只当他是在胡闹，也不去管，自顾自低头继续办公，倒是隰朋在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
出了偏殿到了僻静地方，管仲一鼓作气甩开公子开方，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要干什么？”
“别装了。”公子开方回头看看他，无奈道：“你胆子不小，监视我多久了？”
“我又不是在监视你。”管仲望天。
“监视郗唐和监视我有区别么？”公子开方微怒，“还有昨天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在郗唐面前说些混账话，也是你授意的？”
“他都说了什么我可不知道，如有得罪还请见谅。”管仲叹了口气，“话说回来，你怎么猜到他是我的人？”
“整个临淄会有那么不靠谱手下的人，除了你还会有谁？”公子开方道。
“这话说得可真让人伤心。”管仲一副难过的样子。
“别乱扯了，快说清楚，你调查监视郗唐是想做什么？”公子开方蹙眉。
“我没有恶意。”管仲收了玩笑的神情，理了理衣襟，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她了，既然叔牙收养了她，我自然是要多关注些，便派人查探她的身世来历。后来你将她带走，我更是起疑，就将调查重点放到了卫国，这么一路顺藤摸瓜，竟查到了几年前她在秦国的踪迹。由于她实在不是普通人，我不敢大意，这才派人暗中监视，我的人趁你们去郊外时现身试探，算是给她个提醒。”
“郗唐来临淄才多久，你就调查到了这个地步？”公子开方盯着他看，“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
管仲苦笑，“作为一国上卿，情报网是很要紧的基础，我在各国都有眼线也很正常吧？”
“那么你怀疑郗唐什么？”公子开方眯起眼看他。
“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担心罢了。”管仲叹了口气，“毕竟她在秦国和卫国都杀过人……我怕她在临淄闹出什么事来。”
“秦国的事我是不知道。”公子开方淡淡道，“不过在卫国那次，她是为了救我才杀人，若是没人招惹她，她是不会乱来的，所以请你不要再监视她了好么？”
管仲看了看他，“开方，你和那孩子很熟？”
公子开方似乎被戳到痛处，怔了怔，犹豫了一下才道：“还好……也许不算太亲近。”
管仲叹了口气，“就是说你也不了解她，而且她有很多事瞒着你对吧？”
公子开方虽然有些不快，却也只能点点头。
“若是有机会，能不能也让我见见郗唐？”管仲嬉笑道，“我看人一向很准，说不定看一眼就消除怀疑了呢。”
“你不是都见过许多次了么。”公子开方没好气道。
“才两次而已。”管仲笑道，“总之，这么不寻常的人，你让我不再注意她是不可能的，我会继续派人监视她的动向，你就别妨碍我了。”
公子开方心中虽然生气，却也不能把管仲怎么样，沉默良久，神色有些黯淡。
“你别这副表情啊。”管仲一惊，“我知道她救过你一命，我这样做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可我也是防患于未然，只是派人在你宅子附近稍加监视而已，不会影响到你们平时的生活。”
公子开方闷闷地道：“到底怎样你才能不怀疑她？”
管仲叹道：“若是你了解她，我也就不多管闲事了，可是现在没人知道她来临淄目的何在，我不得不多留心些。我如今把监视她的情况明示于你，已经是表示极大的信任了，开方你就别为难我了。”
公子开方摇了摇头，“也罢，那你就继续监视。”说完他便抬腿要走。
“开方。”管仲在后面叫住他，“抱歉，没想到会把你气成这样。”
公子开方笑叹道：“你又没做错，是我自己心情不好……行了，抓紧时间解你的手吧。”
说罢，他掸掸衣袍，扬长而去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噎了一句，管仲很生气。
公子开方心里始终有些闷闷的，在宫城里吃了午饭，回到家里问了问下人，得知郗唐出门还未回来，他左右无事，便在自己房里闷头睡了一下午，傍晚还不见郗唐回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跑到女闾去喝酒玩乐了。
女闾的美人们见了公子开方都是好一阵儿激动，也不知是真高兴假高兴，他是有一两个月没来过了，如今进来一看，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楼内四处飘散着酒香，混杂着女孩子们身上的脂粉香气，灯光迷离，彩衣摇动，气氛颇为醉人。开方挑了以前常坐的位置，不用多话，管事的自然把他爱喝的酒亲自奉上。许久未来，公子开方略有些恍惚，正要伸手去拿酒壶，已经有一双纤纤素手替他执起壶来，倒了半盏酒与他。
公子开方抬头一看，“青衍老板？”
容貌清秀的绿衣女子垂眸看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开方公子，你许久不曾光顾了。”
“是啊。”公子开方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过酒杯，“多谢。”
“之前相国大人从这里救出去的那些孩子，都还好么？”青衍开口，问的却是这个。
公子开方怔了怔，道：“我也不知，不过有管仲安排，你就安心吧。”
青衍点点头，公子开方啜了口酒，一时好奇心起，问道：“女闾之中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犯下这等罪行，你可知道么？”
“只是平时上酒上菜的一介小奴罢了，另有数人参与其中，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青衍道，“想来幕后另有主使，至于到底是谁，我说不好。”
公子开方倒被她的回答弄得糊涂起来，“他们私下策划此事，难道你丝毫不知？”
“丝毫不知自然是不可能的。”青衍微笑，“只是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然有些晚了。”
公子开方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她忽然提起此事本就有些怪怪的，难不成这青衍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正想多问几句，身后忽而一阵香风拂过，两名身着轻薄彩衣的美姬已经到了他身边，为他斟酒、捏肩，好一顿伺候，青衍见状，微微一笑道：“公子好好放松一下吧。”说罢便行礼告退。
公子开方被两名美姬环绕，脑子一时有些晕，只好暂时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琐事。
才不过片刻功夫，他已经被灌了一壶酒下去，他酒量算是很好的，只是这女闾之中的酒水难免添了些东西，加上身边女子贴得极近，柔荑不断轻抚他手背，呼吸之间闻见的都是温软香气，过不多时，他便有些昏昏沉沉，晕乎乎地被一名美姬扶到了后面的客房里。
窗外滴滴答答的，似乎又下起了小雨，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
开方有些疲惫地躺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闭着眼睛任由那美姬为他宽衣，鼻尖萦绕的是令人迷醉的香气。很快，温软的身体隔着薄薄一层衣衫靠在了他胸膛上，微微湿润的芳香吐息拂过他脸颊，贝齿咬住他的耳垂，轻轻磨动。
公子开方笑了出来，睁开眼睛，一把抱住怀中美姬纤细的腰身，在她耳边吹了口气，道：“莫要胡闹。”
美姬身体轻轻颤抖，将头靠在他胸口，手指抚摸着他的脖颈和锁骨，慢慢往下滑入他微敞的衣襟。
公子开方叹了口气，捉住她的手，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制住，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你们这儿的酒真是厉害，才一壶下肚我就神志不清了。”
美姬在他身下笑道：“公子好久没来了，今日还不好好享受一番？”
“今日我没打算在这儿过夜。”公子开方看着她道。
“外面下雨了。”美姬轻声细语，微微抬起头轻吻着公子开方的眼睫，含糊道：“公子不再多待一会儿么？”
公子开方没有说话，美姬细碎柔软的吻渐渐落到他薄唇上，他似乎怔了一瞬，微微一笑，轻轻推开怀里的人，起身道：“下雨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美姬看出他有心事，也不强留，公子开方整理好衣袍走出房间，到女闾门外一看，天色已暗了下来，自家车驾还等在外面，青衍早命人准备了雨具，他披上风衣，上马车坐定，冒雨一路驶回宅邸。
回到家中，只听自己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开方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此时时辰尚早，他命人随便准备些饭菜送到房里，而后就一头栽在床上等饭吃。
过了一会儿，外间有敲门声，公子开方闷闷道了声：“进来，放外面就行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郗唐探了半个头进来，道：“你回来了呀？”
公子开方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外间，讶然道：“……郗唐？”
“刚才在睡觉么？”郗唐似乎听出来了。
“没，只是躺一会儿……”公子开方连忙道：“你快进来。”
郗唐把伞靠在门外，往外一看，下人正好将饭菜送来了。
在食案前坐定，公子开方问郗唐道：“你吃晚饭了么？”
“吃过了。”郗唐坐在窗边的蒲席上，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看向外面昏暗的雨景，道：“我今天出门时稍微注意了一下，果然有人跟踪，你那边如何？”
“我？应该没人跟踪我吧，就算有我也察觉不到。”公子开方道，“我今日去找管仲了，跟踪你的就是他手下之人……只是他似乎没有撤下眼线的意思。”
“仲父真是谨慎。”郗唐叹了口气。
“……你要是觉得心烦，我再去找他说。”公子开方道。
“没关系，不怎么烦。”郗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应该也劝不动他的，而且仲父监视我，主要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别的还在其次。”
“哈？”公子开方呆了呆，“不是吧，管仲那家伙何时这么好心了？要说是保证鲍叔牙的安全还靠谱些。”
郗唐笑道：“你好歹是卫国公子，要是在齐国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可担待不起。”
公子开方点点头，“就知道不是关心我。”
郗唐笑了笑没说话。
公子开方开始用饭，郗唐便不再出声了，靠在窗边闭着眼睛听雨声，好几次差点睡着，等她听到些动静睁开眼睛时，忽然间看到公子开方正坐在面前盯着她看，倒把她吓了一跳。
“郗唐。”他认真道，“虽然我答应过什么都不问，但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郗唐愣了一会儿，似乎没能回过神来。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身上发生过些什么事？”公子开方看着她道。
“我……”郗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许久，倒是开方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好啦，开玩笑的，你不用回答。”
郗唐眨了眨眼睛。
公子开方压下心中的失落感，笑着问道：“过几日秋猎，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能去么？”
“当然可以，我提前同主公说一声。”公子开方道，“有你在也能给我撑撑场面，省得那些人老笑话我。”
郗唐点点头，虽然她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不过如今这种事对她而言，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