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淄（8）
这一年的秋猎，就这样草草收场，国君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到宫城便卧床不起，似是病了。
公子开方还算玩得尽兴，他本想去宫城看看国君的状况，可是此时管仲和鲍叔牙想必陪在国君身边，宫城里不会清净，他不愿去凑热闹，想着过两天国君恢复之后再去看望。
郗唐不太习惯战车这种东西，在上面待了一上午也累了，回家吃过午饭便一阵困倦，干脆躺在床上睡个午觉。
一闭上眼睛，公子开方问过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身上发生过些什么事？”
郗唐其实很想回答，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她很困了，来不及细想这些事情，已经先一步沉入梦乡。
忘川总是那副样子，残阳似血，长河流逝，周围安静得不像话，只能听见水流声，缓慢得像是要催人入眠。
竹筏很沉，几乎要沉入水里，行进得有些吃力。
又是一个不肯入轮回的灵魂。
“求求你，让我回去……我不想辜负他。”这个人的眼神分外纯粹，像是刚刚降生于世上那般干净，可是其中却充满了悔恨。
郗唐不记得自己和他说了什么，只觉得那悔恨的眼神如同漩涡，要将自己吸入其中。
然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轮回。
这是一个虚伪的世界，是一个由执念创造出来的世界，它一直在重复着那段岁月，同样的开始，同样的终结，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郗唐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也许有人帮她记得，可是她却不敢想也不敢问。
白昼与黑夜每一天都在交替，春夏秋冬四季每一年都要轮回。
在这个没有忘川的世界，轮回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更加可怕的是，不忘的只有她一人。
梦境太长，终究有醒过来的时候，郗唐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昏暗，似乎已经到晚上了。
居然睡了这么久，头出奇得痛，她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打算下床活动一下。
还没怎么动作，帐幔忽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拉开，烛光有些刺眼，郗唐抬手遮了一下，微微眯起眼，那人已经用身体帮她挡住烛光，俯下身来轻声道：“要什么？”
郗唐愣了一下，“开方？”
“嗯。”公子开方点头，“喝水么？”
郗唐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子开方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她道：“你生病了。”
郗唐略微反应过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多。”
这么说秋猎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郗唐还蛮佩服自己的。
公子开方倒了杯热水给她，坐在床边问：“你自己没感觉么？”
“头疼。”郗唐接过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你等着，我出去吩咐他们煎药，顺便做点粥给你喝。”公子开方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出去了。
听说自己病了之后，果然觉得头晕脑胀浑身无力，郗唐再次侧身躺下，把被子裹好，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之后，公子开方推门进来，坐在床边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
“比昨天好些了。”他道。
“是发烧了啊。”郗唐睁开眼睛，“国君是不是也病了？”
“嗯。”
“他大概是吓得。”郗唐道。
公子开方看了她片刻，道：“昨天我请大夫来看过你，说是白天里着凉了……还说你最近思虑过甚，郁结于心，这才烧得厉害。”
“大夫倒是挺了解我的。”郗唐扯起嘴角笑了笑，像是没话找话一般说道：“说起来，昨天确实有些冷。”
公子开方沉默半晌，道：“莫非是我前几天问的话，让你为难了？”
郗唐怔了怔，道：“不……跟你没关系。”
话虽如此，可是若非开方那天多嘴问了一句，她这两日又怎么会想得如此之多。
粥和熬好的药很快送来，郗唐坐起来靠在床头，将汤药灌下肚，粥却没喝几口。
“等你有胃口再说。”公子开方笑了笑，接过粥碗放在一边，郗唐肚子里暖和了，又重新缩到被子下面。
开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床边欲言又止，郗唐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好了。”
他咳了一声，道：“郗唐……我承认我对你的事很感兴趣，不过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打算追根究底，那天无缘无故又问你以前的事，是我太混账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郗唐点点头，睁开眼睛，“我没生气。”
“还有，”公子开方又道，“你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说，在临淄我还是有些人脉的，至于不能说的，一直瞒着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在这里能过得开心些……”
郗唐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无论是什么事你都肯帮忙？”
公子开方呆了呆，道：“嗯，无论什么都可以。”
郗唐似乎有些惊讶。
开方表情一时有些凝重，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没有收回刚才那句话的打算。
郗唐一方面觉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又觉得难以置信，最后只是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公子开方没有答话，低头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
郗唐了然道：“因为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不对？”
公子开方怔了怔，苦笑道：“好像是有一点。”
“这是我的错。”郗唐叹道：“对了开方，我听说齐国有一位叫雍巫的巫祝，精于卜算之术，你认识他么？”
“认识。”公子开方点头，“在宫城里经常能见到他，齐国有什么需要占卜吉凶的大事，都是由他负责，你要找他？”
“嗯。”郗唐道：“我要找他给我算一卦。”
雍巫一般只负责卜祭祀征伐等国事，真是没有多少人会让巫祝给自己算命的，开方不禁愣了愣。
“是不是不行？”郗唐看了他一眼。
“可以的，我去拜托他。”公子开方连忙道，“不过需要你露个面。”
“没问题，明天就去吧。”郗唐笑了笑。
“可是你病还没好。”
“睡到明天，也就差不多好了。”郗唐微笑，“等他帮我卜算完，无论准不准，我都会把一切告诉你。”
听到这话，公子开方彻底呆住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你是说……”他话音竟有些发颤。
“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郗唐道，“只希望明天这时候你不要把我当成疯子打出去。”
“……怎么会。”公子开方抿了抿唇，“就算你跟我说你是妖怪，我也不会赶你走的。”
“哈哈。”郗唐失笑，“我才不是妖怪，不过或许比妖怪更可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