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嗟彼忘川（2）
公子开方的办法，就是带管仲回家去见郗唐，毕竟郗唐是亲眼看见过那怪物的人，能将其样貌细节说得一字不差。相应的，管仲要答应撤走监视郗唐的暗卫。
管仲考虑了一下，也只得答应了，毕竟现在国君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他仔细记下郗唐所言之后，很快就被公子开方赶走了，虽然他觉得今日开方在宫城中形迹可疑，但这几天要忙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暇多管闲事，道谢之后，管仲便乖乖走人。
麻烦的家伙终于走了，公子开方松了口气，这才小心地从怀里取出用丝帛包着的那三片竹简。
郗唐看了他的样子，失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公子开方将叠在一起的三枚竹简交给她，道：“这东西很重要，雍巫以往卜算，至多用一枚竹简刻上寥寥几字，这次居然一口气写了三枚……我看他的样子，好像对你很感兴趣。”
郗唐微微惊讶，“这么说他是看出点名堂了。”
公子开方点头，“竹简上的内容我看过了，不太明白，问他他也不知道，或许你能看懂？”
郗唐低头，将竹简上刻的字仔细读了一遍，看到最后怔了一怔，默然半晌，痛苦地微笑起来。
“郗唐……”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公子开方竟有些心慌。
寒江掠影，流年湮灭。
嗟彼忘川，绵绵飞雪。
万劫无期，何时来归？
郗唐又看了一遍，道：“还算准确，不过也只是推出了过去的事实，似乎没有算到将来，而且太啰嗦了。”
公子开方也无法否认，“呃，是呀……我都以为他写了一首诗呢。”
郗唐笑了笑，道：“按照约定好的，现在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你想问什么呢？”
公子开方低头沉默片刻，道：“那就从这些卜辞说起吧，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寒江掠影，流年湮灭。”郗唐捡起那枚竹简看了看，“大意就是说时光飞逝吧。”
她又拿起第二枚，道：“忘川可以说是我的故乡，不过那地方是不会下雪的，所谓的绵绵飞雪，大概只有在幻境中才会出现，而幻境显现之日，正是我命运转折之时。”
公子开方静静听着。
“万劫无期，何时来归？”郗唐看了眼那最后一枚竹简，无奈道：“就是说我在这里不断经历着轮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回到忘川。”
说完这些，抬眼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公子开方，郗唐笑道：“我知道你听不懂，我从头开始慢慢给你解释吧……你真的想听么？”
公子开方点了点头，深吸口气道：“当然。”
事到如今，郗唐没心情顾虑太多，若是全盘托出之后被当成了疯子，就听天由命罢了。无论对方信或不信，能找个人将这些事情说出去，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们所在的天地之间，通常被称作世界或宇宙，不过这两个词如今好像不怎么常见。”郗唐道，“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世即时间的流动，界即空间的限界，如果你读过易，大概会比较容易理解我说的话。”
公子开方虽然不学无术，小时候却也被逼着读过不少书，自然包括了易经，因此他对时空概念还是有所了解的，就点了点头。
郗唐笑道：“我好像有点太小看人了……总之，世界这种东西，不止有一个，或许有千千万万个世界同时存在。而且准确来说，时间只是个概念，并不真正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空间，也就是界。”
公子开方勉强点了点头，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场对话的深度还是在渐渐超出他的预期。
郗唐看了看他神色，继续道：“我是从忘川来的，忘川只是个地名，就像临淄一样。忘川所在的那个世界虽然也有时间和空间，却相对自由得多，与其他的世界大不相同。”
公子开方能够理解她的话，却不能真正明白其义。
“忘川也就是黄泉，黄泉你知道吧？”郗唐忽然笑道。
“自然知道。”公子开方怔了怔，“就是死后……”
郗唐点点头，“仲父派来的那个人说过，我在秦国有个绰号，叫‘红镰的死神’。说实话，第一次在这边听到这个绰号时我还很惊讶，因为它与我在忘川的称号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她笑了笑，道：“你也见过那把镰刀，事实上我的身份就是红镰死神，来往于九泉之下，取人性命，引渡亡灵的死神。”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超出了公子开方所能想到的范围。
他所在的世界，有中原，有夷狄，有渐渐衰颓的周王室，有极不安定的各诸侯国。在卫国的朝歌有他并不亲近的父母兄弟，在齐国的临淄有关照他的主公和同僚。他也考虑过生死之事，也听过许多鬼神传说，不过当有一天一个人忽然在他面前说自己是死神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这只是夸张的胡言乱语，是绝对的无稽之谈。
相对于惊讶这种情绪，公子开方现在更多的是感到奇怪，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其实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会完全把那个人当成疯子看待，但如今这么说的是郗唐，他便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这些话背后的意义。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却仍然毫无理由地相信了郗唐所说的一切。
郗唐沉默了许久，似乎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刚刚听到的胡言乱语。
正默默发着呆，公子开方忽然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继续说。”
郗唐道：“你是想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应该……不是梦吧？”公子开方看着她，笑得有些勉强。
郗唐叹了口气，“对不起，那我就接着说了。我在忘川的身份是死神，但也不是每一个灵魂都需要我去亲自引渡，只有那些执念太深，不愿入轮回之人，才需要我亲自划着竹筏去将他们接来，劝他们喝下忘川水，开始新的轮回。”
公子开方仍然觉得这事情很玄，但是为了让郗唐安心，他点了点头。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麻烦的家伙，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入轮回，还跟我说他要回去，要去弥补生前做错的那些事，固执得令人头疼……”郗唐表情有些复杂，“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如今的齐公，姜小白。”
公子开方愣住了。
郗唐那听起来玄乎其玄的经历，突然与他身边熟悉之人扯上了关系，这其中的联系，让他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更加可怕的是，他的执念非常之深，深到了能够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地步。”郗唐道，“以他的灵魂为核心，以他的记忆为根基，吸收了忘川之上各种各样的因素，凭空创造出了一个世界。”
公子开方呆呆看着她。
“你别太惊讶，其实很多世界就是这样凭空产生的，没有多么复杂的过程。”郗唐苦笑，“只不过他创造出的这个世界有些不同，简单来说，就是周期极短，只有几十年甚至是十几年而已，而且每一次轮回都惊人得相似，只在一些细微之处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他把我一起卷了进来。”
听到这里，公子开方差不多明白了。
他足够聪明，已经意识到郗唐所说的那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也理清了郗唐现在身在此处的前因后果。
可是他不敢相信。
郗唐看了他片刻，不知该不该继续解释。
公子开方似乎沉浸在思虑中，没有说话。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郗唐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再睁眼时道：“你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好了。”
公子开方抬头，眼中神色有些惶然。
郗唐呆了呆，道：“怎么……吓到你了？”
公子开方摇头，低头看着案上那三枚竹简，看了很久，才出声道：“你是从忘川来的……死神？”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反问回来，忽然这么一听，连郗唐自己都觉得此话有些滑稽，她怔了怔，点头。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是由主公的执念创造出来的……”公子开方向她确认着，“而你原本不属于这里，是被卷进来的？”
郗唐点头，她发现公子开方的理解能力实在是不差。
“这怎么可能嘛。”公子开方忽然笑了起来。
郗唐愣了一会儿，垂下目光无奈笑了笑，也道：“是啊，听起来很像是胡编乱造的吧。”
公子开方渐渐收起了笑容，“可是……”
他想起郗唐看到最后一枚竹简时候的表情。
万劫无期，何时来归？
如果郗唐所说都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所在的世界，一直在重复发生着同样的事情。
他对此毫无知觉，然而郗唐却似乎知晓一切。
万劫无期，何时来归？
公子开方忽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但前提是……郗唐说的话都是真的。
以公子开方的理智来思考，他是完全不肯相信这些疯言疯语的，但是不知为何，他现在就是相信了。
无论理智上觉得多么的滑稽可笑，难以置信，但是他心里却真的相信了。
这样的心情也让他惊讶不已。
看到公子开方愣怔着一言不发，郗唐心里有些没底，试探着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公子开方回过神来，抬头看她，呆呆地道：“可是说不定就是真的。”
郗唐对于这个回答很是惊讶，她道：“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公子开方愣了愣，又气又笑道：“我信了你，你居然说我脑子坏了？”
“你是真的信了，还是装的？”郗唐仍然惊讶不已。
“我何时骗过你？”公子开方道，“……我相信你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么？你干嘛这种表情？”
郗唐噗嗤笑了出来，道：“罢了罢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过两天再说吧，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是相信，那……”
公子开方满怀期待地等着下文。
郗唐眨眨眼，道：“那就说明你脑子真的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