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嗟彼忘川（3）
当天晚上，公子开方似乎有些兴奋过头，好半天都没有睡着。他反复思考着郗唐说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当时一下子相信了郗唐，确实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在里面。现在安静下来仔细想想，才发现郗唐所言是多么难以置信，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个世界，是由国君的执念创造出来的？
郗唐是死神，无意中被卷入了此地？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公子开方又算是什么，也是由国君的执念创造出来的一部分么？
若是这个世界只存在着至多几十年的轮回时光，那么他的祖先是不是根本就不曾存在于这世上？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有齐公在位的这几十年而已，从一开始就只有姜小白、管仲、公子开方他们这一代人而已。
他们一次次经历着同样的轮回而不自知。
这怎么可能呢？
无论怎么想，都难以相信。
可是他确实见过郗唐那把凭空出现的巨大镰刀，那又该怎么解释？或许那是巫术，又或许只是错觉，无论哪种解释，听起来都比郗唐说的那一种令人信服得多。
又或许只是自己在做梦罢了……
公子开方心里很乱，郗唐说过让他再考虑两天，其实他完全可以反悔，说自己不相信，然后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像过去一样生活。
但是如果他那样做，郗唐会是什么感觉？
在看到竹简上最后一句话时，郗唐那种痛苦的表情一直烙在他心里，倦怠无奈，甚至是带着一点绝望的笑容。
好像是在嘲笑她自己一般。
他不可能对着郗唐说出“我不相信你”这种话，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很清楚，无论理智上多么抗拒，他的内心其实已经完全相信了郗唐。
想明白这一点，公子开方略微放松下来，终于得以进入梦乡。
公子开方本想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郗唐，告诉她自己已经考虑好了，但是这样做未免显得轻浮急躁，于是开方决定再忍耐一天。
这天管仲果然找人进宫劝说国君，那人将郗唐形容过的妖怪样貌说与国君，并解释说这妖怪名叫委蛇，见到它的人将会成为天下的霸主云云。管仲安排巧妙，没有引起国君的怀疑，国君听过这番话之后，虽不至于完全相信，心中也确实好过了很多，当天晚上病情便有所好转。
国君的病稍微好些了，公子开方不免要进宫看望，于是第三天也是一番折腾，一大早便赶去宫城陪国君聊天。国君体力仍未恢复，精神却好了许多，开方又擅长与人谈天说笑，每次和国君聊起来都很是投机，多日不见，一聊就是一上午，中午被留在宫城用膳，下午又被宫城里一些人际关系上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直至傍晚才得以回家。
他本想和郗唐一起吃晚饭，但是郗唐白天出门到现在还未回来，这种情况也是时常发生，开方只好一个人吃了饭，待在房间里随便看点书消磨时间，等着郗唐回来。
可是直到他准备睡下了，郗唐还是没有回来。
公子开方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跑去郗唐的房间看了一眼，东西都在，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又让下人在宅邸内外仔细寻找，结果一无所获。此时夜已经深了，公子开方有些恐慌，他想起昨天自己为了不显得过于急躁，便没有和郗唐谈及那个话题，今日又出门在外整整一天，简直就像是在故意避开她一样。
郗唐会不会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所以离开了？
公子开方越想越害怕，忧急之中忽然想起什么，立即让人备车，直奔管仲宅邸而去。
管仲也是忙了一天，正在家中准备洗洗睡下，谁知公子开方忽然不识趣地前来拜访，开方平时本来就很少找他，今日又这么晚了，管仲猜到他有急事，只好穿好衣服出来迎接。
在前厅中刚一见面，公子开方就抓住他袖子道：“郗唐不见了！”
管仲愣了愣，“……不见了？”
“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公子开方脸色是少见的苍白，“你的人不是一直在监视她么？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管仲道：“前天答应了你之后，我就撤掉监视的人手了啊。”
这一点公子开方当然想到了，他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前来询问，如今听到这个答复，整个人如坠冰窟，抓着管仲袖子的手无力垂了下来。
“你别担心啊，那孩子又不是什么普通人，不会有危险的。”管仲扶他坐下，“兴许只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公子开方苦笑：“我知道，我怕的是……我怕她是自己离开的……”
管仲蹙眉：“自己离开？为什么？”
“她可能是误会我不相信她……”公子开方现在整个人陷入了混乱，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怎么办？郗唐若是要走，凭我们是绝对找不到的……怎么办？”
管仲命人给他倒了杯热茶，让他稍微冷静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自己要走？她房里的东西都收了么？”
“没有。”公子开方摇头，“可是郗唐就算要走……也不会带那么多行李的，她一向如此。”
管仲叹道：“别急，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可能，若是她一直不回来，明日我再派人去帮你找找。只要她还在临淄城，我早晚能找到她。”
公子开方点点头，沉默不语。
就这么静了片刻，他似乎稍微缓过来一点，起身对管仲道了声谢就要告辞。
管仲见他面色始终惨白，言行也与平日大不相同，终归是有些不放心，多说了一句：“开方，我看那孩子不会轻易离开临淄的，你不必过于担忧。”
公子开方回头，面色有些僵硬，“你怎知道？”
“那日秋猎，主公说他看郗唐面熟，虽然不明就里，或者这根本就是主公记错了……但我能察觉到那孩子来临淄一定有什么目的，说不定就和主公有关。”管仲道，“我本想以后再对她多多留意呢，所以我想她不会在此时轻易离开临淄。”
公子开方愣住了。
国君看郗唐眼熟？
国君此前应该没有见过郗唐，除非……
除非是在忘川。
国君在忘川见过郗唐，所以才会觉得眼熟。
想到这里，公子开方脑子又乱成了一锅粥，他已经相信郗唐了，现在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是证据的信息，又进一步加深了他的信心。
可是现在郗唐却不见了。
看到公子开方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差，管仲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相问，外面却有开方家里的下人赶来通报，说是郗唐不久之前回去了。
公子开方顿时顾不上其他，连忙出门上车火速赶往家中。管仲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郁闷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这不过是开方想得太多白担心一场，他暗笑着回房找他的婧美人去了。
公子开方赶回家里一看，郗唐果然在，正站在堂屋门口等他回来，见了他就道：“怎么乱成这样子了？”
为了找郗唐，公子开方把宅子里所有人都出动了，闹得鸡犬不宁，大半夜还有许多地方亮着灯，下人四处走动，乍一看去确实很乱。
开方没来得及回答，奔上前一把抱住她，似乎是因为之前太过着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平复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你去哪里了？”
郗唐几乎吓呆了，听他问话才勉强答道：“我去郊外了一趟，没太注意时间，天黑迷路了……直到月亮升起来才找到回来的路。”
公子开方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心跳也不那么快了。
“你莫非以为我丢了？”郗唐奇道。
“不，不是……”公子开方叹息道：“我以为你走了，就像在朝歌那时候一样。”
郗唐愣了愣，有些明白过来。
“对了！”公子开方放开她，看着她道：“我认真考虑过了，我相信你说的那些。”
郗唐愣怔着抬手摸摸他额头，喃喃道：“好像没发烧啊。”
公子开方无奈笑起来：“你不是让我考虑两天么。”
“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
公子开方点点头。
郗唐叹了口气，道：“这下倒变成我不敢相信了，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我何时耍过你？”公子开方一脸冤屈。
郗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谢谢你，今天太晚了，先去睡吧，我以后会早点回来的。”
又是那种笑容，无奈，倦怠，甚至是绝望的笑容。
好像自己已经相信了她这件事，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慰藉。
公子开方心里一颤，伸手拉住了她。
“怎么了？”郗唐道。
“郗唐……”公子开方道，“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郗唐呆了呆，沉默片刻，道：“能有人这样相信我，其实还是第一次，我很高兴。只是我破不了这轮回，再过几十年，你还是现在的你，却一定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这句话说得公子开方哑口无言。
“不过单就现在来说，我还是很开心的。”郗唐笑道：“至于其他的事，改天再告诉你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