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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琴煮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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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嗟彼忘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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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定了郗唐今后不会随意离开,公子开方安心了不少,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对于郗唐的来历他似乎越来越能够接受,虽然面对着眼前世界的同时去思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实”,会有种格外不真实的感觉,但他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匪夷所思了。

  就快入冬了,天气渐渐冷起来。自从把忘川的事告诉了公子开方,郗唐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虽然最根本的问题仍旧无法解决,导致她终究无法畅怀,公子开方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一有空就陪她说笑玩乐,至少让她多开心一下。

  冬至那天,国君在宫城里举办了宴席与众臣同乐,席上有酒有肉,还有美人献舞,气氛热烈,众人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除了鲍叔牙这等比较极端的正人君子,其他人基本都喝了个烂醉,直到夜深了,宴席才渐渐散去。

  公子开方自然是醉倒了,连管仲也醉得不省人事,鲍叔牙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到宴席结束众臣纷纷散去的时候,他们二人总算是先后醒了过来。

  鲍叔牙让他们喝了些酸涩的果茶醒酒,而后三人准备坐马车各自回家,此时还没离开宴席的几乎只剩下他们三个,宫城外面的街道也早已空无一人。

  鲍叔牙家离宫城最近,目送他进了家门之后,管仲突发奇想,把公子开方叫到了自己车里,说要送他回去,让开方的御者先行驾着马车回府了。

  “你胡闹什么?”公子开方无法理解。

  “我有事要问你。”管仲道,“平时我太忙了,几乎没时间跟你闲扯,竟一直拖到了现在。”

  公子开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问什么?”

  “我问了你可别生气。”管仲看着他,“你跟郗唐是怎么认识的?”

  “你还在查她!”公子开方微怒。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管仲丝毫不觉得歉疚,笑道:“你说她救过你的命,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公子开方恼怒地瞥了他一眼,道:“告诉你是可以,别到处乱说。”

  “不会不会。”管仲连忙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齐国?”公子开方问道。

  “不知。”管仲道,“你若是留在卫国,说不定就是下任卫国国君了,也比在齐国当个大夫强。”

  “别装蒜了。”公子开方笑着斜了他一眼,“我父侯就知道养鹤,什么军国大事根本不管,当年齐国奉周王室之命讨伐卫国,我们只有求和的份儿。论国力,论财富,卫国都远远不及齐国,要我继承卫国国君之位?那么个烂摊子我才懒得接手。”

  管仲见他说得露骨,不由咳了一声,道:“所以你宁可来齐国当个下臣,也不愿作卫国国君?”

  “你觉得我这种人,能作国君?”公子开方嘲讽笑道,“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与其当个遭人嫉恨的昏君,还不如在齐国作个闲臣来得逍遥快活。”

  管仲叹道:“好吧,就算真是如此,那与郗唐救你一命又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问开方为什么选择齐国,因为这根本就不用问。一来开方的姑姑大卫姬是齐侯的夫人,颇受宠爱,开方凭着这层关系来齐国久居自是容易;二来齐国已成诸侯盟主,强大毋庸置疑,更是拥有着丰饶的财富,俨然成为了各国百姓向往之处。

  公子开方沉默片刻,道:“我本来并没有坚定决心前来齐国,直到我发现卫国有人想取我性命,我知道不能再久留于卫国,这才趁着三年前求和的机会担当使者前来,赖着不走了。”

  管仲愣了愣,“有人想取你性命?谁?”

  “这还用问么?”公子开方无奈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又是在装傻,“自然是我的叔父兄弟,具体是谁我没有查过,反正只要我不回卫国,他也不会再盯着我了。父侯不理政事,卫国衰颓至此,我身为长公子又不务正业,整天游乐,将来当了国君也只会让卫国越来越糟,无论那人是出于政治野心还是真的为了卫国着想,想杀我都不足为奇。”

  开方所言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管仲没有再纠缠此事,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想取你性命,他们派了杀手么?”

  公子开方点点头,“幸好不是下毒,也许是觉得那样做太明显。那人雇了一众死士伪装成强盗,趁着我某天醉酒晚归前来杀我,我当时酒一下子就醒了,记得面前一共有五个人,把我逼到小巷子里就要动手,周围夜深无人,无论我怎么呼救都没人听见,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管仲认真听着,边听边点头。

  “然后,郗唐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我面前……说实话我并没有看清她是从哪里过来的,或许是从围墙上跳下来的吧。”公子开方说到这里有些汗颜,“然后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那几个杀手干掉了。”

  管仲愣了愣,“就这样?”

  “就这样。”公子开方点点头,其实有些细节他还没有说,比如当时郗唐手里的那把镰刀,以及杀人时的华丽手法与极致速度,他认为实在不必跟管仲提起这些事。

  管仲愣怔着道:“她为什么要救你?”

  “我也不知道。”公子开方说得有些没底气,“我知道这么说显得很可疑,但我当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救了我。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好在她当时就住在朝歌,我偶尔会在街上遇到她,每次都会上前纠缠一番,终于问出了她的名字,可是她始终都对我不冷不热的,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就离开朝歌了,不久之后我也跑到了齐国,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

  后面的话自然是不必说了,管仲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这么说你所知也不多,关键还是在郗唐本人……她来临淄之后也和你相处很久了,难道就什么都没对你说过?”

  公子开方摇了摇头。

  郗唐说的那些事,他是绝对不会对别人透露半点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一样傻瓜似得相信郗唐,别人若是听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说不定会把郗唐当作疯子甚至怪物,纵然管仲聪明过人明白事理,开方也不敢和他说太多。

  管仲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显然对此事毫无头绪。

  马车离公子开方家不远了,一路上寂静无人,夜更深了,管仲打了个呵气,暂时放弃了探寻。

  御者驾着马车拐了个弯儿,忽然大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喊,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拉车的两匹马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不安地低低嘶鸣着。

  “怎么?”隔着帐子,管仲一时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伸手要去掀开前方帘帐,却忽然听见御者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十分凄厉,绝不寻常,就隔着一层帘帐传来,近在咫尺,管仲全身一颤,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接着马车忽然飞一般地朝前驶去,显然是两匹马受了惊吓狂奔起来,管仲与公子开方对视一眼,这才一把掀起车帘向外看去。

  前方道路上一片漆黑,似乎什么都没有,车夫原本的位置上只剩了一滩血迹,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怎么回事?”公子开方也吓得不轻。

  管仲蹙眉,放下了帘帐,沉声道:“先躲在车里别动。”

  两匹马拉着车子不辨方向地狂奔着,像是要极力逃离什么,片刻后,管仲和开方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悠长嚎叫,像是大漠里的孤狼对月鸣叫一般,极具震慑力。

  公子开方瞪大了眼睛,“狼?”

  “听声音是。”管仲道。

  “城里怎么会有狼?我在做梦么?”

  “似乎并不是梦。”管仲脸色也不大好。

  他们来不及多做反应,因为马车此时竟然停了下来。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片刻功夫,身后的凶狼已然追了上来,从侧面越过马车,拦在路前,两匹马不得不停下,站在原地不安地踢踏嘶鸣,似乎没有了继续逃走的打算,它们还拉着车驾,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面前这匹狼。

  管仲将帘帐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看,借着淡淡月光,看清了拦在前路上的孤狼,它体型硕大,皮毛黑亮,双眼泛着幽幽绿光,凶恶无比,光是看上一眼就能将人吓得两腿发软。难怪两匹骏马也会怕它,这只狼的体型太大了,几乎是普通野狼的两倍大,差不多要与壮马一边高。

  公子开方也偷偷看了眼,很快缩了回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办?”

  “先不要出去。”管仲低声道。

  孤狼似乎也有点忌惮高大的马匹,没有立刻攻上来,而是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在等待时机。

  “它方才追我们也累得够呛。”开方低声道。

  “那可是狼,跑这点路算得了什么。”管仲看他一眼,“千万别出去。”

  开方刚想说“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忽听外面“嗷”的一声狼嚎,把他吓得一个激灵,管仲却不为所动,反而掀起了车帘向外看去。

  开方也跟着往外看,只见路面上竟多了个人,白衣持剑,面上带着的轻浮笑容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打他一顿,正是之前管仲派去监视郗唐的人之一,开方猜测他是管仲手下暗卫的首领,他突然出现在此,更证实了开方的想法。

  白衣少年之前一直跟在马车附近,像平时一样暗中护卫,孤狼忽然发难,两匹马又失控狂奔,他一时没能追上,直到现在才终于赶了上来,身法也算极快了。

  他方才从暗中发动奇袭,给了这孤狼一剑,伤在肩胛。他本是想对准喉咙给它致命一击,可这狼实在机灵得很,及时躲开了,又兼皮糙肉厚,一剑下去也没能伤它太深,反而更加激怒了它。此时孤狼眼中凶光大盛,蓄势待发,简直像要吃人的妖怪。

  白衣少年顾不得那么多,喊了一句“大人快走”,随即发动攻势,与凶狼缠斗起来。

  御者已不在,想来是被那恶狼咬死之后丢在路边了,管仲只好自己出去驾车,公子开方略松了口气,谁知管仲刚一出车门,那恶狼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撇下少年不管,径直朝着管仲的方向扑来。

  公子开方眼疾手快,一把将管仲扯了回来,白衣少年也立刻冲上去挡在马车前面,疾刺出几剑,暂且将恶狼逼退。

  管仲知道不能浪费时间了,趁少年还顶得住,他迅速坐到御者的位子上,执起缰绳调转马头。恶狼见他要跑,忽然疯了一般地往前冲,少年咬牙拦住,可他剑法再好也抵不过如此巨大凶恶的猛兽一番抢攻,动作稍慢了些,就被恶狼一爪狠狠抓在了胸前,襟前衣衫破裂,整个人倒在了狼爪下。

  公子开方惊得目瞪口呆,管仲终于无法再保持平静,回头大喊了一声:“笼沙!”

  笼沙被恶狼按在爪下,吃力地道:“快走!”

  管仲向来不会在关键时刻犹豫,调转马头的动作并未停下,马车正转过一半横在路上,公子开方手心里全是冷汗,眼见那恶狼全不顾爪下之人,双眼闪烁着贪婪凶戾的光芒,径直朝着马车扑了过来。

  死定了,这下真的死定了。

  笼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忍着胸口疼痛还想上前阻拦,公子开方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只是不知他和管仲谁会先死。

  就在此时,黑暗中一道红光倏然闪过,疾速旋转如一轮红月,光华流转,瞬间切入恶狼脖颈,随即又没入暗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他们只看到跃起在半空中的恶狼忽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一圈血花飞散在空中,恶狼身首分离,狼头滚落在马车轮下,狼身还保持着前扑的动作,向前飞了一小段距离,而后随着一声闷响摔在地上。

  这场景如此可怖,三人都惊呆在当场,两匹骏马躁动不安,似是想要远离那恶狼尸身。

  只有笼沙勉强看到了切开恶狼脖颈的武器,他捂着胸口站起来,朝着路边暗巷看去,那轮“红月”方才就是从那个方向飞出来又飞回去的。

  “……红镰?”笼沙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个,公子开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管不顾地跳下了马车,四处张望起来。

  管仲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绪,这才开口:“怎么,难道是……”

  笼沙又看了看地上的恶狼尸身,抬头四顾,“是你吧?不要躲了。”

  他都这么说了,郗唐只好从暗处现身,连手中那把巨大的镰刀都没有隐藏起来。镰刀呈玄黑之色,刃口泛着血一般的红光,她方才就是将镰刀抡了出去,一招取了恶狼性命。

  笼沙似乎是被那镰刀惊住了,盯着看了半天没有说话。管仲更是愕然,这场面的震慑力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过去虽然听笼沙说起过一些情报传闻,但是真正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吓得直接石化了。

  “郗唐!”只有公子开方又惊又喜,大难不死,再次被郗唐所救,他心中百感交集,长长舒了口气。

  郗唐朝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笼沙,疑惑道:“你没事么?”

  笼沙闻言愣了愣,笑道:“无事,我习惯在外衣里面穿一层薄甲,那畜生只是一爪子拍得我疼了些,没伤到皮肉。”

  郗唐点点头,又看向兀自愣神的管仲。

  “仲父,你欠我两个人情了,可要记得还。”郗唐似笑非笑道。

  管仲还沉浸在惊愕中,没有答话。

  郗唐似乎不想多留,说完这句话,就上前拉着公子开方走开了。她另一只手还拿着那把可怖的镰刀,公子开方却丝毫不害怕,反而有点受宠若惊,什么也不问,任由她拉着走,走出去好几步才想起来回头说了一句“你们回去路上小心点”。

  待他们走远,笼沙才想起来那狼尸,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厌恶地蹙了蹙眉,起身走至管仲身侧,道:“大人,要不要通知城里的守军来处理一下?”

  管仲没理他。

  “大人你傻了?”笼沙抬起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管仲无奈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是,我傻了。”

  “被那小妹妹吓到了吧?”笼沙笑道,“我不是早就跟大人说过她的事了么?”

  管仲叹道:“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只是半信半疑,以为是夸大的传言罢了。”

  “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单看她那把镰刀,就很不寻常。”笼沙点点头。

  管仲沉默片刻,道:“刚才的事别说出去,我们先回家,回去之后再派人出来通知守军处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狼是你杀的。”

  “是。”笼沙扶管仲坐进车子里,自己坐上御者之位,瞥见旁边那已近干涸的血迹,叹息道:“可怜了御者,要嘱咐府里人为他收敛尸身才是……对了大人,城里怎么会有狼?这只狼体型如此硕大,是我平生仅见。”

  管仲放松坐在车中,眼里闪过一丝阴霾,苦笑道:“事有反常必为妖,这不是什么野狼,倒像是经受过什么特殊训练,专门冲着我来的。”

  笼沙面色一冷,“大人觉得会是谁?”

  “现在还不能断言。”管仲道,“别急,我会把他揪出来的。”

  走了一段路之后,公子开方才渐渐认出来,此地是内城城东的街道,紧挨内城城墙,周围房屋稀少,没什么人烟,难怪他们刚才一通折腾也没人出来看热闹。

  从这里走回开方府邸怕是要半柱香的功夫,郗唐收了她的镰刀,也松开了拉着公子开方的手。

  公子开方连忙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放,咳了一声,赔笑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马车回去那么久都不见人回来,我就出来看看。”郗唐反应很平淡,“夜里街上清净,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幸好赶得及。”

  公子开方想了想,道:“……他们会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不会的,因为没人会相信。”郗唐笑了笑,“我本来也不想出手,可是那匹狼未免太吓人了,你们三个根本对付不了。”

  公子开方叹道:“看样子它是认准了管仲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这么晚回来,都有谁知道?”郗唐看了看他。

  公子开方迟疑了一下,道:“今天有宴席,宫城里的内臣侍女都知道我们晚归,此外就是主公和鲍大人,我们走得晚,其余大臣那时都已离去了。”

  “不可能是小白和鲍叔牙。”郗唐道,“看来是宫城里的其他什么人。”

  自从言明了忘川之事,郗唐私下里也不叫国君了,直接改叫小白。公子开方起初有些不适应,现在也听惯了,他只怕自己在国君面前也说顺了嘴叫成小白,那麻烦就大了。

  “谁能操纵那么一头巨狼?”公子开方有些难以置信。

  郗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公子开方叹了口气,今天的情况真是惊险万分,幕后之人似乎知道管仲身边有暗卫保护,所以没有简单地派遣杀手前来行刺。管仲一向聪明过人,洞察力极强,又得国君宠信,因此那人也没有动用政治上的手段,而是这样简单粗暴地放出来一头巨狼来攻击管仲。如果留那恶狼一条性命,说不定它能找回主人家去,但是让它保持行动力实在太过危险,不知还要伤多少人,当时情况危急,也只能杀掉了事。

  到底是谁这么急着置管仲于死地?和上次女闾事件的幕后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公子开方默默想着这些事,忽然间记起什么,蹙眉道:“对了,我上一次去女闾时,青衍老板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似得,你说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郗唐愣了愣,问道:“多久之前?”

  “秋猎之前了。”公子开方道,“她话说得不明白,我当时也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再去见见她为好。”

  郗唐点点头,“也好。”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宅邸门口,公子开方觉得掌心中郗唐的手总算是有了些暖意,不由悄悄笑了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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