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嗟彼忘川(5)
第二天一早,管仲夜里遇袭之事已经传遍临淄城,朝会上国君脸色铁青,他早几年便下旨道污蔑上卿者以叛国罪论处,现在那些人不明着污蔑,却暗地里动手脚,一上来就是要命的手段,他怎能不气。谁都知道临淄城里不可能无缘无故冒出来一头狼,还大半夜追着管仲咬,这定是有人操纵主使,不用杀手却用凶兽,真是既聪明又可恶。更可恶的是朝会上还真有大臣敢站出来胡说,说那恶狼只是误入城中,恰逢管仲晚归遇上,这才误以为是遇袭。国君气得差点把杯子砸他脑袋上,临淄城墙高大坚固,又有内外两层,若无人在其中操纵,这么一头巨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入了内城?
朝会上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国君只是警戒了众臣几句,下令加强宫城及管仲宅邸周围的戒备,而后便散朝了。鲍叔牙也担忧得紧,自那日之后,他来去宫城都尽量与管仲同行,管仲在宫城的餐点也是和国君、鲍叔牙等人一起用,至于他宅邸之内,戒备森严、高手众多,倒是不至于有什么问题。这样一来,就算幕后之人还想下手,一时也找不到可乘之机。
公子开方也去了女闾几次,想找青衍问个明白,可是青衍却称病不见,让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公子开方心中疑惑却毫无办法,只得暂且搁置。
外面一天天寒冷起来,屋子里即使生了炉火也依然不怎么温暖,郗唐坐在案前刻完最后一片竹简,伸了个懒腰,把手缩到袖子里取暖。
她身上披着黑貂裘,正是公子开方前不久着人给她做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袭白狐裘,郗唐记得国君最是喜爱穿紫衣和白狐裘,这狐皮料子多半也是国君所赏赐,众卿之中没几个人能拿到手。公子开方虽然整天不务正业,得到的恩宠却直逼管仲鲍叔牙等人,与他相近的也只有寺人貂了,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郗唐懒得去在意,她看了这些人多少年,对每一个人的性格品行早已了若指掌,像鲍叔牙那样的正人君子固然令人尊敬,不过像管仲或是公子开方这样品行不端之人倒是更讨人喜欢,也难怪国君宠他们,国君自己也是个喜爱声色犬马之人。妙就妙在管仲虽非正人君子,却智计过人,才堪大用,且进退有度,待人真诚,连鲍叔牙都被他吃的死死的,更何况其他人。管仲和姜小白,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君臣,当年管仲那一箭射中带钩,说不定真是天意。
案上的竹简零零散散堆放着,上面写着的都是人名。管仲自上次狼袭之后再没遭遇过危险,公子开方却还在默默查探此事,郗唐也不明白他为何对管仲安危如此关心起来,为了理清思绪,郗唐将所有有嫌疑的人名都刻画在了竹简上,公子开方若是再来问她,就用排除法一一筛选过去。
冬天里白日变短,还未到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日暮景色,晚霞炫目,天边云彩如火烧一般。郗唐将衣服裹紧,出去在院子里随便转了转,对着夕阳的方向发了会儿呆,直到被人叫了名字才稍微动了动,回头看去。
“怎么站在这里?”公子开方走近了摸摸她的头,“肚子饿不饿,我带了易牙做的点心回来。”
郗唐接过点心盒子,道:“你又去女闾了?”
“你怎么知道?”公子开方很是尴尬。
“衣服上有香味。”郗唐笑道。
公子开方叹了口气,“可惜,本公子去出卖色相,青衍老板还是不肯见我。”
“大白天你就去了,任谁都觉得可疑,你要是半夜去,青衍说不定就理会你了。”郗唐开玩笑道。
公子开方点头,“我这几次还真的都是白天去的……夜里去了我担心会夜不归宿。”
郗唐抱着点心盒子往屋里走,“为了套出情报,夜不归宿又有何妨。”
“喂喂,你这是要我出卖身体么,青衍老板好像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公子开方跟了上去,“我查了这么久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知道管仲那边进展如何。”
郗唐站在案前,笑道:“仲父肯定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会告诉你。这些竹简我已经刻好了,你要是无聊就拿去看看吧。”
公子开方眼前一亮,立刻在暖席上坐下,将那些竹简整齐摆好,一一看过去。
郗唐把点心盒子搁在案上,倚在窗边默默看着他。
“主公和鲍叔牙显然不可能,你也说过的。”公子开方将刻着他们两个名字的竹简挑出来,放在一边。
“貂……会是他么?”开方拿起一片竹简,犹疑了片刻,“他和管仲关系似乎还不错,说不上有什么过节啊。”他想了想,将这片竹简放在了另外一边,表示尚存怀疑。
竹简上雕刻的名字多是住在宫城里的人,至于外臣就只有晚归的他们三人而已,公子开方也觉得外臣中没有什么嫌疑人,一来那日其余的外臣离宫较早,不知他们行迹,二来外臣中反对管仲者多是一些耿直的老派臣子,不至于使出如此下作手段。那些隐藏在宫城阴暗处,拥有无数眼线的内臣与宫人,才是最大的嫌疑者。
“易牙?”公子开方又拿起一片,“确实,他要为主公准备三餐和夜宵,经常住在宫城里,和管仲也不太对付。”说罢,和貂的竹简扔在了一起。
就这样筛选了片刻,公子开方拿起一枚竹简,微微蹙眉,“……长卫姬么?”
“是你姑姑吧?”郗唐道。
“嗯。”公子开方点头,犹疑片刻,将其放到了有嫌疑的那一边。
接下来基本都是写着国君嫔妃名字的竹简,国君的正室如王姬、徐嬴、蔡姬,开方考虑到她们无子,与身为外臣的管仲没有一点政治上的冲突,便排除了嫌疑。反而是几个生了儿子的如夫人嫌疑更大,最受宠的长卫姬和少卫姬为甚,至于郑姬,她的儿子本就是国君和管仲选定的太子,她应该也没有什么嫌疑。
国君的夫人着实挺多,公子开方挑了半天才弄完,苦笑道:“郗唐,你对主公的后宫阵容还真是清楚得很。”
郗唐笑道:“齐国的事基本没有我不知道的。”
还剩下最后几片了,公子开方拿起来一看,这一枚居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么?”公子开方愣了愣。
“我知道不是你。”郗唐道,“不过别人未必信你。”
“也是,看来我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公子开方放下这枚,又拿起一枚,讶然道:“管仲?”
郗唐笑了笑,“你觉得如何?”
“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那家伙要是真的自行安排出这种事,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公子开方汗颜,又仔细想了想,当时情况万分惊险,不像是管仲自己安排好的,于是他还是把写着管仲的竹简和自己那枚一起扔到了没有嫌疑的一边。
于是剩下来的竹简,就是以貂、易牙为首的几名内臣或常住在宫城之人,以大小卫姬为首的几名如夫人,虽然仍不能明确谁才是幕后主使,公子开方却觉得思路清晰并且开阔了不少,不由满意地叹了口气,笑道:“郗唐你真是厉害,这样一来就明白多了。”
“还远远不够,说不定还有我们没想到的。”郗唐道,“不过这种动脑子的事,交给仲父一个人就足够了,你也不用太费心。”
公子开方叹道:“我也知道,只是青衍老板那边的情况我实在在意,她总是称病不见,更令我起疑了,也许她知道什么但是不能说?”
郗唐想了想,道:“假设女闾之事真是有心人所为,你觉得那次的幕后和狼袭的幕后会是一个人么?”
公子开方怔了怔,道:“不敢说,管仲仇家貌似不少,而且这两次用的手段差别太大,有可能不是同一人。”
郗唐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公子开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她道:“郗唐,你说过你的目的是……实现主公的愿望?”
郗唐道:“对啊,只有让他满意了,这里的轮回才能被破除。他所悔之事,无非是晚年昏庸辜负了管仲的苦心,所以现在我至少要尽量保护管仲。”
“可是你也说过,不能过多介入此事。”公子开方道。
郗唐点点头,闭了闭眼睛,道:“比方说,我用压倒性的武力和特殊的手段保证齐国的强大,杀死小白身边所有的佞臣,那样说不定就能制止他的昏庸,令他不至于辜负管仲为齐国做出的努力。可是那样不算是实现了他的愿望,说到底他是对自己感到后悔……”
说到这里,郗唐的表情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她试过很多方法了,甚至为此杀过很多人,但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轮回,也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姜小白的灵魂满意。
“……郗唐。”公子开方有些心疼,轻轻将她揽住,道:“要不要尝尝我带回来的点心,很好吃的。”
郗唐眨了眨眼,忽而笑道:“其实……你也算是个佞臣。”
公子开方愣了愣。
“但是我没有杀过你。”郗唐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靠着墙壁慢慢坐在地上,“不然,我是无法坦然面对你的。像貂和易牙,我杀过他们,不止一次。”
公子开方呆了半晌,半跪在地,轻轻把郗唐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没关系啊,你本来就是死神不是么……而且在这样的地方,杀人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杀人了,下一次轮回他们还会活过来,像以前一样。”
郗唐没有答话。
“而且,貂大人和易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一样。”公子开方温柔笑道:“都说是佞臣了,你不用觉得内疚。”
郗唐摇了摇头。
公子开方轻轻叹了口气,道:“没事的,郗唐,别怕。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如果下一次轮回依旧到来,你就来找我,再次告诉我一切,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信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的。”
郗唐想笑却笑不出来,反而红了眼眶,眨了眨眼,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
公子开方心中钝痛,不知为何自己眼眶也有些发热,他深吸口气忍了回去,将郗唐抱紧,难得地没有说话,安静了许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