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改岁(1)
国君裹着白狐裘坐在偏殿中,透过微开的窗户望着院中新雪。公子开方陪坐在一边,执着酒盏啜了一口酒,忽然抬起袖子捂住嘴咳嗽起来。
国君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都遭了风寒,就别喝了,对嗓子不好。”
公子开方喘了几口气,道:“无妨,酒就摆在面前,忍是忍不住的。”
他们二人中间架了一只小火炉,上面温着新酒,暖意扩散开来,驱走了殿中的严寒。
“又快到除夕了,时间过得真快。”国君轻轻叹了口气,“我许久没有去宫城外面转转了,不如今日我们出去走走?”
公子开方笑道:“乐意之至,难得下了雪,正该去街上看看。”
“那好,我去准备一下。”国君起身,对侍立一旁的貂说道:“你也跟着来吧。”
“是。”貂微微躬身应道。
片刻后,国君换了身不大显眼的衣服出来,同公子开方、貂二人一起乘着马车直奔外城。这几年管仲鼓励齐国的集市发展,临淄集市遍布在外城,一向繁华热闹,集中了各诸侯国的商品,琳琅满目。即便国君养尊处优,宫城中满是奇珍异宝,但外城集市的生机与丰饶依然对他有着吸引力,每次来逛集市,都能淘到一些宫城里也没有的小玩意儿,所以这里也是国君玩乐时最喜爱的地方之一。
三人下了马车,国君和公子开方在前信步闲逛着,貂紧跟在他们后面。路过一个卖首饰的铺面,国君停下脚步,随意拿起一支骨钗端详了片刻。公子开方瞥了一眼,这骨钗虽然算不得华贵,却是精致可爱,透着一股灵气,他知道国君肯定正想着买回去送给哪个夫人呢。
果不其然,国君笑了笑,回头压低声音道:“你看这个送给蔡姬可好?”
公子开方咳了咳,无奈道:“这种事情主公怎么问我呢,主公觉得合适自然就好了。”
貂问清楚价钱,上前替国君付钱将这骨钗买了下来,国君又拿在手里把玩片刻,交给貂让他先收着,边向前走边叹道:“这样一来,也要给其他几位夫人买些东西才是,不然她们又要跟我吵。”
公子开方默默擦了擦汗。
接下来,国君兴致勃勃地为长卫姬挑了一副耳坠,为少卫姬买了一条项链,为王姬买下一副金丝臂钏,为郑姬挑了一只玛瑙指环。貂不断地付着钱,接下刚买的东西,公子开方不敢多话,只是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瞥。
逛完了十几家首饰铺子,国君终于停下了脚步,长叹一口气,道:“好,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公子开方苦笑:“主公别光顾着给夫人们买东西,也看看自己喜欢的呀。”
“说得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国君点点头,三人继续沿着街道逛去,经过一家像模像样的铁器铺子,国君眼睛一亮,往里走去。
他之前便来过这里一次,记得这家铺子里面打铁的师傅是位高手,造出的刀剑锋锐无比,只是产量极少。民间用不得青铜刀剑,铺子里只锻造铁兵器,城里寻常百姓平素用不上这些兵刃,因此铺子里一向冷清,没几个人识得这位师傅的手艺。
进去一看,铁匠还是原来那位,正巧赶上他在炉前精心锤炼一柄长刀,国君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随便看了看摆在铺面上的几柄闪着寒光的刀剑,心神为之震慑。
铺子里很温暖,甚至有些热,铁匠炼制暂毕,擦了擦汗停下来稍歇,回头看了看刚进来的三位客人。
他早就不记得国君曾来过自己的铺子了,就算记得也不知其身份,倒是公子开方是这里的常客,与他熟识。铁匠上前打了个招呼,笑道:“公子来得太早,这刀刚刚铸出个大概形状,还需反复磨砺,要造出轻薄刀身更是要花上许多功夫,半个月之后就差不多了。”
国君愣了愣,公子开方连忙解释道:“我之前来订制过一柄长刀,看来还在铸造中呢。”
铁匠点头,“公子拿来的陨铁不是凡品,我需得小心谨慎,多花些功夫才是,莫辜负了这上好的陨铁。”
公子开方叹道:“也是,那块陨铁是我花大价钱买下的。”
国君笑道:“你何时对刀剑这么上心了,我记得你剑法也不是很好。”
“主公就别挤兑我了。”公子开方压低声音道,“我拿来送人的。”
国君笑着点点头,继续去看铺面上的刀剑,他身边自是不缺这些,上好的青铜剑宫城里面有的是,但终究忍不住心痒,还是买下了一柄厚重铁剑,准备拿回去收藏。
这样一来就苦了提东西的貂,他本就瘦弱,国君挑的铁剑实在不轻,连公子开方都有些看不下去,趁国君走在前面,悄悄对貂笑道:“我说貂大人,不如我帮你拿着这柄剑?”
貂叹道:“开方公子真是折煞我了,我好歹是练过些武功的人,拿这点东西不在话下,公子无需挂心。”
公子开方无奈摇头,“说来说去,就我最没用。”
貂笑了出来,“公子别闹了。”
国君正在兴头上,进了一家陶器铺子就跟老板聊了起来,貂和公子开方在门边候着,貂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铁剑,想起什么似得问道:“开方公子,你订制的那把宝刀,莫不是送给郗唐的?”
公子开方愣了愣,转头盯着他看。
“公子不要惊讶,秋猎那时我就注意到了她武功不凡。”貂笑道,“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下次能不能带她到宫城来,和我比试比试?”貂说道,“平时我不能离开宫城,也只能麻烦公子带她来了。”
公子开方犹豫了一下,为难道:“我回去问问她。”
“多谢公子。”貂笑道,“主公这边我会说服的。”
公子开方咧嘴一笑,道:“到时候你要是被打哭了,可别来找我。”
“有那么厉害?”貂挑了挑眉。
他们俩正聊着,国君已经逛完这家准备走了,貂连忙闭了嘴,紧跟上去。
国君精力旺盛,在外城徒步逛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肚子饿了才坐马车回宫城吃饭。今天已经玩得够痛快,公子开方请求回家歇息,国君笑着同意了,于是两辆马车入内城之后在路口分道扬镳,国君和貂直奔宫城,公子开方往家里去,这一上午走得他腿都酸了。
他一进屋就倒在床上,在心里感叹自己体力不济,兴许是前两天受了风寒的缘故,身体略有些虚弱,被屋子里炉火的暖意包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本想下午去郗唐院子里堆个雪人玩,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力气了,公子开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吃了下人送来的午饭填饱肚子,公子开方问了问郗唐的去向,得知她不在家,心中不免寂寞起来,喝了碗汤药,就默默躺在床上睡了。
当日下午,管仲与鲍叔牙饭后稍作歇息,在宫城庭院内散步。自昨夜下了这场新雪,庭院中几乎未有人涉足,皑皑白雪蓬松地堆积在地,踩上去绵软不着力,甚是有趣。
两人经过一棵大树下,管仲抬头看了看树冠,忽然一脚踢在树干上,鲍叔牙愣了愣,正纳闷儿这人为何忽然间发疯,只见眼前零散的白雪簌簌落下,令他忽然明白过来。
“都多大了还玩这个?”鲍叔牙无奈地抬手扫了扫自己头上的落雪。
管仲顶着一头雪白回身笑道:“我要装作自己很年轻的样子。”
鲍叔牙懒得理他,摇摇头往前走。
管仲头上的雪很快融化,雪水冰冰凉凉的很是醒神,他扫视着白茫茫的庭院,道:“昨天这场雪下的还挺大,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鲍叔牙警惕地看他一眼,“你除了把雪球往人脖子里塞还会做什么?”
管仲道:“没想到你还挺记仇的。”
“你要玩雪自己回家玩。”鲍叔牙叹了口气,“就不要在宫城丢人现眼了。”
“叔牙,你现在跟我说话愈发不留情面了!”管仲咬牙道,“都是被隰朋那个伶牙俐齿的教坏了,你从前挺厚道的。”
鲍叔牙忍无可忍道:“话最多的明明是你,怪隰朋做什么?我问你,狼袭那件案子你到底查出点线索没有?”
管仲摇头。
“现在主公也放松警惕了,我更不可能日日夜夜跟着你,若再有人害你怎么办?”鲍叔牙道。
“还有笼沙呢。”管仲毫不担忧,微笑道:“先不说狼袭,倒是女闾那案子我有些想法。”
鲍叔牙蹙眉,“你知道是谁了?”
管仲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笑道:“这个人我们动不得,好在他只是想打压我的气焰,并不想要我的命,无须太过在意。”
“这不是和你以前猜的一样么。”鲍叔牙道,“你有证据了?”
管仲点点头,“算是吧,不过有证据也没用,我们可不能把事情闹大。”
“他以后再出手怎么办?”鲍叔牙道。
管仲轻笑一声,道:“他也该知难而退了,主公在立太子一事上始终存有犹疑,这时候他若是再急着出来咬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安安分分的倒是可能还有机会。”他的笑容透着几分坏,实在说不上纯良,“要是把我逼急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也罢,那些阴谋诡计都入不了你的眼,我又何须操心。”鲍叔牙道,“不过,主公一向优柔寡断,宽仁过头了,身边人说几句话就能让他心软改变主意,连继承人都定不下来。现在主公还年轻,倒是无须担心,可是将来难免生出祸端。”
管仲看了看他,道:“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鲍叔牙道:“首先强迫主公选定继承人并宣告全国,禁止后廷干预;其次劝阻主公酗酒好色、痴迷于射猎游乐的劣性,让他多理理国事;再次驱逐寺人貂,易牙和公子开方。”
他说完这句,转头看看管仲眼神,道:“我说说而已,没打算让你这么做。”
“你这样会把主公惹毛的。”管仲瞪着眼睛道,“对于主公而言,人生的乐趣就是酒色射猎,称霸可能都在其次,你管他管得太紧,他一开始兴许还能忍受,时间长了必定翻脸。”
“我知道。”鲍叔牙叹了口气,“所以我只是说说而已。”
管仲看看他的表情,道:“别这么悲观,主公的性子你也了解,他一方面有野心想称霸,另一方面又像个小孩似得只知道玩。主公最大的优点就是宽仁,而且肯听我们这些臣子的话,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我们不能强迫他成为圣人,要顺着他的性子才能君臣和睦,夺人所爱势必招致厌恶……或许有人觉得主公不够好,但他是我们的主公,我们别无选择。”
鲍叔牙苦笑,“你当年选择公子纠,却把主公推给我,是因为主公不如公子纠么?”
管仲毫不避讳,点头道:“我当年的确这么想,公子纠各方面都比主公优秀,没有那么多不良嗜好,我本以为辅佐他万无一失……谁知道那一箭居然射偏了!”
鲍叔牙嗤笑,“你还是太年轻,射完那一箭也不等一等确认一下再走。”
管仲气道:“谁知道主公那么机灵,居然装死!我哪里会想那么多,一下就被他骗过去了。”
“你现在后悔么?”
“怎么会。”管仲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喜欢主公的性格,辅佐他要比辅佐公子纠轻松得多。我也知道,若是将来我走在主公前面,主公很可能会被自己的仁慈和耽于逸乐的性情所害,但是即便知道,我也什么都不能做。”
“……为何?”
“你也了解主公,想想便知,我若做了多余的事,定会被他讨厌,到时候这上卿之位不保,其他一切还不都是虚妄?”管仲神情复杂,似笑非笑,“我可以劝他,但也只能劝一次,说多了会被当做废话。我可以倚仗声望道义剥夺主公所爱,逼他走上正道,可是主公会恨我,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齐国说到底是主公的,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负责富国、强兵,若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逼主公就范,绝不会有好结果。主公现在愿意听我们的话,只因为我们没有逼过他,不要以为主公是逆来顺受的小白兔,他才是这齐国的主人,天下的霸主。”
鲍叔牙愣了愣,没有说话。
“至于以后……”管仲神色阴沉了些,“若是没有了我们,主公陷入祸端在所难免,不过这都是命,算不上是错。百年之后齐国如何,也与我无关了。”
鲍叔牙看了他半晌,道:“你认真起来了。”
管仲沉默片刻,笑了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虽然心里不太能接受,但我知道你是对的。”鲍叔牙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我这个人一向不知变通,能在官场上混到现在,还是多亏了你的教诲。”
管仲笑了出来,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这样不是挺好的?”
“小人还不至于。”鲍叔牙瞪他一眼,“至多就是没有羞耻心,脸皮厚。”
管仲尴尬地咳了咳,装作在望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