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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琴煮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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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岁改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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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匆匆过去,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睡了一下午的公子开方睁开眼睛,感觉身体有了些力气,只是喉咙依旧干疼。他起身到案边点亮灯烛,案上那杯水早已冷了,他唤人来倒些热水,顺便又问了句郗唐的去向。

  “公子,她已回来了。”那下人答道,“下午还曾来看过您。”

  公子开方眼睛一亮,匆匆忙忙喝了口水,披上貂裘,出门往郗唐那边去了。

  他敲门进去的时候,郗唐正将前些日子刻的人名竹简丢进炉火里焚烧,这些东西留下也没什么用,被人看见反而不好,索性烧了。公子开方关上门,静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郗唐手上只剩下最后几片竹简了,她捡起刻着管仲名字的那一枚看了看,轻轻扔进了炉子里。

  公子开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你怕什么,又不是诅咒他。”郗唐苦笑。

  公子开方呼了口气,道:“今天貂大人忽然说想和你比试比试,让我有空带你去宫城找他,你意下如何?”

  “可以啊,没关系。”郗唐说着,将鲍叔牙那枚竹简也扔进火炉。

  “他忽然提出这种要求,多少有些奇怪啊。”公子开方不太放心。

  “学武之人看到实力相当的对手,难免想要比试一下分出高下,不用担心。”郗唐道。

  “你和他实力相当?”公子开方笑了,“他可差远了。”

  郗唐也笑笑,把刻着貂、易牙的两枚竹简一起丢进了炉子,炉火先是被压下去一点,而后渐渐旺盛起来。

  最后她手里只剩下刻着公子开方名字的竹简,却迟迟没有扔进去。

  “不烧么?”公子开方看看她。

  郗唐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风寒好些了么?”

  “还是那样。”公子开方道,“只不过有些咳嗽,没有多难受。”

  郗唐点点头,“什么时候带我去宫城?”

  “不急,打架什么的年后再说吧。”公子开方笑道,“不过你要是想去宫城玩,随时都可以。”

  “宫城是那么随便的地方么。”郗唐无奈笑道,“其实我曾经偷偷进去过多次,没有人发现罢了。”

  “你这不是比我还随便?”公子开方揉了揉她头发,看到她手里还捏着竹简,忍不住笑问道:“怎么不烧了?莫非是舍不得?”

  郗唐盯着那枚竹简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公子开方微微一怔,点头道:“嗯,你说。”

  “……你是傻瓜么?”郗唐转头看着他,认真问道。

  公子开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冒出来这么一句,愣了半晌,佯怒道:“本公子机智过人,哪里傻了?”

  郗唐笑了笑,道:“你猜,要是我替小白实现了心愿,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公子开方想了想,道:“……会消失么?”

  “谁知道呢,恐怕是的。”郗唐望向炉中温暖的火光,“我或许就此解脱了,可你们又会如何?死去,消失,形神俱灭?……我本就不知道你们的灵魂是如何成型的,更不知道它们会归于何处。”

  公子开方沉默不语。

  “可是我也不会放弃。”郗唐露出自嘲的笑容,“因为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崩溃。”

  房间中一时静极,只有炉火的噼啪声,郗唐捏着最后一枚竹简,像个石雕一般站在那里。

  最后是公子开方忍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郗唐转头看了看他,他止住咳嗽,笑了笑,道:“你是说,我不该帮你,帮你等于自取灭亡……所以才说我是傻瓜么?”

  郗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以前对我爱答不理,也是因为这个吧?”公子开方道。

  郗唐摇了摇头,“那纯粹是因为你很烦。”

  公子开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叹了口气,拿过郗唐手中刻着自己名字的竹简,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炉子。

  郗唐怔了怔,看着竹简在火中渐渐化成黑灰,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样无休无止的轮回,对我们也不是好事啊,要是毁掉了这个世界,说不定我就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公子开方笑道:“所谓浴火重生嘛。”

  “……你是凤凰么?”郗唐看着他。

  公子开方被噎了一下,低头咳嗽了两声,又抬头看她,道:“郗唐你总是这样。”

  郗唐避开他目光,道:“我饿了,吃饭去吧。”

  第二日早晨,朝会结束后,国君走出正殿北门,呼吸了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貂跟在他身后,说道:“主公,开方公子今日风寒严重了些,刚叫人来打过招呼,说是来不了了。”

  国君点点头,道:“他昨日又是喝酒又是被我拉出去吹风,也难怪病情加重,你拿些药材和他喜欢吃的东西,替我去看看他。”

  “是。”貂微微躬身道。

  貂来到公子开方的宅邸,进入他卧房的时候,只闻见一股浓重药味,开方拉上了床帏,里面的人影一动不动,大清早就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令貂很是不解。

  “开方公子?”貂试着唤醒他,“昨天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变得如此严重了?”

  “是你啊。”床帐里面传来公子开方虚弱的声音,“是主公叫你来的吧……替我谢谢主公,东西放桌上就好了。”

  他倒是挺清楚,貂无奈地将精致木盒放在案上,上前拉开床帏,俯身探了探他脉搏,片刻后蹙眉道:“开方公子,恕我直言,你根本就没病。”

  公子开方猛地睁开眼睛,瞪着他道:“你还懂切脉?!”

  “略知一二。”貂笑道,“公子这是闹的哪一出?”

  “别跟别人说!”公子开方慌张道,脸上全没了方才的虚弱神色。

  貂忍不住开玩笑道:“公子脸色如此红润,不是很容易暴露么?”

  公子开方瞪他一眼,“我自有主张,和你没关系……对了,郗唐答应和你比试,不过要等那把刀打好,请你等到年后可好?”

  “无妨,不是什么急事。”貂说道,“公子不怕我告诉主公你没病?”

  “你爱告诉就告诉吧。”公子开方没好气地道,“我回去了再跟主公解释。”

  貂笑了片刻,道:“罢了,我也不是爱背后嚼舌根的人,公子好自为之,我先告辞了。”

  “慢走。”公子开方长长叹了口气。

  貂离去后,公子开方又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都快熬不住了,这才终于听到门响。

  他连忙闭上眼睛,来者轻手轻脚走到床前,掀开帷帐,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冰凉的小手,竟然是郗唐,公子开方心中满足,轻轻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翻了个身看着她。

  郗唐对上他双眼,道:“你怎么了?”

  “病了。”公子开方眨眨眼。

  “府里人跟我说你快不行了。”郗唐看着他的样子,扯起嘴角笑了笑,“有那么夸张么?”

  公子开方捂脸道:“都怪貂大人!我本来还能装得更像一些,现在完全装不下去了。”

  郗唐哈哈一笑,道:“你做什么?装病逗我们笑的么?”

  公子开方实在躺得发闷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身上衣衫整齐,他到案前打开木盒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小碟点心,递给郗唐。

  郗唐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公子开方笑了笑,道:“其实我装病只是想看看两位姑姑的反应,倒是让主公费心了。”

  “长卫姬和少卫姬?”郗唐想了想,“你们之间怎么了?”

  “我愈发怀疑在背后暗害管仲的人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公子开方道,“尤其是女闾那一回……女闾虽然对全城开放,名义上却还是从属于后宫,据我所知,王姬主管后宫却不过问女闾之事,女闾的权利大多是掌握在我两个姑姑手里的。”

  “那你觉得,是长卫姬还是少卫姬?”郗唐饶有兴趣地问。

  “我猜测是长卫姬。”公子开方道,“少卫姬性情柔和,倒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而且青衍老板和长卫姬似乎有些交情。”

  郗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为何装病?”

  “我之前数次造访青衍老板,恐怕已经打草惊蛇,若长卫姬真是幕后,应该会猜到我正在查这件事。”公子开方道,“为了避嫌,后宫和外臣别说见面了,就是派人传消息都得揣着一万个小心,就算她们是我姑姑也不行……你知道,齐国和卫国乱伦都是有传统的,主公特别忌讳这个。”

  郗唐笑了出来。

  “正好我偶感风寒,就趁机装病,这样她们就有理由派人来看我。”公子开方继续道,“小小一个风寒,在宫城里未必传得开,会派人过来的,必定是心虚的那一个,她知道我在查探她,所以会密切关注我的动向,一有机会便可能派人前来试探。”他说完,看了看郗唐,“你觉得呢?”

  “倒是有这个可能。”郗唐道,“但这不能算是证据……而且就算知道了此事是长卫姬所为,你又能做什么呢?”

  公子开方怔了怔,叹道:“我做不了什么,只是想心里有底而已。”

  “若真是她……”郗唐蹙眉,“那么事情一经揭穿,你难免也会受到牵连。还有,你这次装病反而麻烦,给了卫姬夫人传信的机会,你们之间一旦有所联系,她将来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小白要是知道你装病,就更加麻烦了。”

  公子开方脸色白了白。

  “还有……”郗唐诡秘地笑了笑,“你忘记了一个人,后宫的总管是谁?是寺人貂。我想他在女闾的人脉势力不会比两位卫姬夫人差。”

  公子开方愣了半晌,呆呆地道:“他方才刚来过……”

  “是国君让他来的吧。”郗唐幸灾乐祸地笑着:“他看出你装病了?”

  公子开方说不出话来,貂平素是个锋芒内敛的人物,对谁都是笑脸相迎,若说他在暗中谋害管仲,并非不可能。只是比起两位卫姬夫人,寺人貂明显难以对付得多,他可不想现在就与貂结下梁子。

  “没关系,大不了你回卫国避难。”郗唐拍拍他肩膀,笑得很开心,“其实我并不是很关心幕后的身份,这些事仲父自己足可以解决。如果真是极受宠爱的两位卫姬夫人或者寺人貂所为,顾及到小白的心情,仲父想来是不会直接揭穿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公子开方叹了口气,道:“你说……貂会不会看穿我装病的目的?”

  “应当不会。”郗唐想了想,“你平时做事本就乱七八糟,他想必已经习惯了。”

  公子开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内心里很是挣扎了一番,终于叹道:“罢了,我不管就是了,跟你们这些人精在一起,耍心眼简直是找死。”

  “哪有这么严重?”郗唐眨了眨眼,笑道:“放心好了,像你这种圆滑性格,通常是活得最长的。”她看了看外面,“你快躺回去继续装病吧,万一突然来人就不好了。”

  “我要躺一天么……”

  “当然,这都是你自找的。”郗唐笑眯眯地说。

  公子开方慢吞吞地上床盖好被子,闷声问道:“郗唐,你觉得会是貂么?”

  “女闾之事很有可能。”郗唐道,“但狼袭就不像了。”

  公子开方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郗唐,你经过这么多次轮回,你说过,每一次都是惊人的相似……那么这次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么?”

  郗唐摇头,“大方向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未来的事我还是不敢断言。”

  公子开方默默点了点头,忍住了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他就这么乖乖地从早上躺到了傍晚,中午起来稍微吃了点东西,直到夜晚降临,居然再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恨不得跑出去吹吹寒风。

  就在此时,外间门响,公子开方长叹一口气,蒙上被子倒了下去。

  来人走到床边,隔着棉被敲敲他的头,笑道:“哎呀哎呀,辛苦你了开方,不用再装了。”

  竟然是管仲!

  公子开方猛地坐起来,盯着他看。

  管仲随意地坐在案边,从盒子里捡起一枚小巧的点心放进嘴里,吃完了还看看他,问道:“有酒么?”

  公子开方叫人进来上了酒,自己也下床坐在他对面,狐疑地望着他。

  “你怎么哑巴了?”管仲斟上两杯酒,递给他一杯,“咳嗽已经好了吧?”

  “你来做什么?”公子开方蹙眉,“你知道我是装病?”

  管仲点点头,笑道:“貂告诉我的。”

  公子开方面色变了变。

  “安心,主公还不知道,貂只告诉了我一个人。”管仲笑道,“我拜托他向主公进言,说你卧床养病不宜被打扰,将宫城里其余要来看望的人都挡回去了,你还不快谢谢我?”

  公子开方咬牙笑道:“多谢。”

  “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管仲奇道,“哎,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屡次拜访青衍,人家都没见你。”

  公子开方很想打他一顿,假笑道:“你连这都知道?”

  “临淄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管仲笑了笑,“何况,女闾也算是我的地盘。”

  公子开方沉默不语,刚刚郗唐还说寺人貂在女闾的势力不会差,现在管仲又说女闾是他的地盘,什么时候这女闾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经他这么一说,倒真像是他在暗中与寺人貂针锋相对了。

  “我说,你这么积极调查谋害我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担心我安危?”管仲看他一眼,一针见血地揭出了他的心思。

  公子开方语塞。

  “你可别再趟这浑水了。”管仲仔细看他神情,“你来齐国,不就是为了避开危险,悠闲度日么?何必沾上这些不干不净的暗斗,和那些心机深重的人结仇。你如今在主公那里受宠,齐国没人敢动你,可是以后难免有落魄的时候,就不怕他们落井下石?”

  他这话多少有些危言耸听,公子开方知他是为自己好,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问道:“他们是指谁?”

  “都说了让你别管。”管仲笑了笑,悠然啜了口酒。

  公子开方瞪他一眼,道:“我才懒得管你,不过你得说清楚,你和貂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为何将我装病的事告诉你?”

  管仲笑嘻嘻地道:“我们暂且算是利害关系一致,在某些事上互相帮助罢了……说起来,你今日到底为何要装病?”

  原来他不知道,公子开方暗暗松了口气,信口胡扯道:“你别看我精神挺好,实际上腰酸背痛,全身乏力,每天陪着主公玩乐可是个体力活,你这种人是不会了解我的辛苦的,还不让人休假了?”

  管仲懒得听他胡说,也没再追究,换了个话题道:“那你说说看,怎么忽然关心起我来了?”

  “谁关心你?”公子开方气得胃疼,“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管仲噗地笑了出来,“你有这个心情去做点别的好不好?我身上的事水太深,你还是别碰为妙。”

  这话说得挺伤人自尊,公子开方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虽然从小不学无术,却从来不知道自卑为何物,大概是因为他人缘太好了,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他起初查探此事,只是因为郗唐说过要保护管仲,如今看来,管仲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他多管闲事,他也乐得撒手不管。

  要是稍微用点心,公子开方也不是不能应付政治上的明争暗斗,他好歹也是宫廷里长大的一国公子,从小对这些事耳濡目染,受的熏陶也够了。可是他向来很讨厌政治,从卫国逃离也是出于这种心理,他对政局完全不上心,也不想处于权力的中心,像现在这样地位高贵却不执权柄,每天只是陪着国君玩乐的日子,他很满意。

  可是这种局面又能持续多久?

  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国的局势亦不复起初的单纯,宫城内外明里暗里的纠葛,就连他这个局外人也能查知一二。

  他不是傻瓜,也并不天真,和管仲等人比起来或许是纯粹了些,城府也没有那么深,但是他向来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是习惯于视而不见罢了。

  在卫国时也是一样,明明注意到了什么却装作没看见,直到对方痛下杀手,他才下定决心离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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