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第四章
这一天里，时间在笑骂声中飞快地过去了。
从弟弟的话中，小慧对三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那个被唤做刺头的人，便是那天在铁门问她话的那个少年。
可他不再是在公路上飞扬着欢笑的自行车少年了，他21岁了。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爸爸，一个比他年轻三岁的女孩的丈夫。
可他不像一个丈夫，更不像一个父亲。他的脸未脱稚气，生活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不驯的少年。
他七岁成了孤儿，寄住在阿婶家，九岁跟着几个大他二十多岁的人贩毒走私，十岁那年被抓了进去，劳教了一年，而十二岁那年，又因飙车打架再次进去劳教……再次出来，十四岁的他似乎一夜长大了，他跟着他叔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可没有一个工厂能包容他的桀骜不驯、他的痞里痞气、他的暴躁不安……
他被迫回了那个不是家的家，静静地无所事事地游荡……在那落后的混乱的乡间小镇游荡、游走……
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在七岁那年永远离开了。他是高兴的，因为那是他大哥，一个狂暴的人，一个经常暴揍他的人，跟他爸爸一样。他怕他们，又恨他们，每次他们打他，他都会在心里诅咒他们，希望他们快点被抓或者被车撞死……或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七岁
那年，他大哥被人活活打死，丢在了海那边的番薯地里，僵硬的身体，满是凝结了的血，肿得老高的眼，带着惊恐跟求饶。
他时常梦见。
梦见在呼啸的海浪声中，他跟着父亲，在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的昏暗光线里，一步一步踉跄慌乱地在狭窄泥泞的地里蠕动，蠕动……直到被绊倒……
梦见，他父亲发白的脸、哆嗦的嘴唇、颤抖的手，死死捏着他的肩膀……
很快，他父亲也被抓走了。他记得他缩着身子蹲在院前破烂不堪的土墙下，看着他们按倒他父亲，看着村中的人对着父亲吐唾沫，看着他们的嘴一开一合，看着他们笑……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阿婶家。他离家多年的二哥回来了，拿走了他留在家里的唯一的照片，后又消失了。
他二哥并没有来看他一眼，他是从阿婶的嘴里知道的。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木偶一样目光呆滞，呆呆望着那破旧不堪的烂木床顶。
而他最恨别人说他跟他大哥一样，只要一听到这样的话，他就像发狂的野兽，不见血不收手……
十五岁那年，他一个人一身衣服一双拖鞋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在那里他纹了身，拥有一部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原因，六个月后，他又回了‘家’，左腿骨折，躺在那间脏乱
不堪的充斥着各种难闻气味的宿舍里，被他叔叔用一条床单背了回来。
十七岁那年他搞大了厂里一个女孩的肚子，在那个女孩父母亲的哭骂声和阿婶阿叔的叹气声中，草草结了婚，成了丈夫成了父亲。
婚后，他收敛了很多，但两人都是花钱不经大脑的人，靠着女孩家里的接济勉强挨到了孩子出生。
女孩生产那天，他还在床上蒙头大睡，空荡荡的狭小房子里，回响着他的呼噜声。
到晚上的时候，阿婶回来了，边收拾着女孩要用到的东西，边兴奋地告诉他，女孩生了，是个男孩。
那时他正吃着泡面，嘶溜……嘶溜……嘶溜……伴着阿婶兴奋的声音。
他抿断那挂在嘴上的长长的面条。断了牵连的面条啪一声掉进了红得发亮的汤里，“婶，汕头那边有一个朋友帮我找了工作，是一家内衣厂，做杂工。明天就得去。”
嘶溜嘶溜……红红的汤见底了。
他逃似的离开了他的新房，离开他那刚出生的儿子……成了这家内衣厂的一名杂工。
那一年春节他没有回去，一个人像游魂一般在汕头这个既繁华又落后的内衣大镇里飘荡。
他寄了一些钱回家，三百多块，那是他能搜到的所有的财产。
大年初三的清晨，宿舍门砰砰砰……毫无预兆，将他的清梦打碎。
他不甘不愿地起床，暴骂道，“去你麻痹，一大早，敲麻痹的
门。”
然而门开那瞬间，他眼眶红了，他扯着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低头看着女孩怀中的婴儿，“你怎么来了？”
女孩没有回答他，将手中热腾腾的汤面递到他面前，跻身进了宿舍，坐在他的床上。
她没来过，但她清楚他的每一个习惯，清楚与他有关的一切。
“为什么不回去过年？爸妈问了好几次了，这次连妈妈也生气了。”
“没钱回去。”他低头打量着床上那个被裹成球的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光光的脸的婴儿，他睡得很甜很甜，不时吧咂着嘴，做着吮吸的动作。
小小的脸，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他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以及血液的流动。
生命真的很神奇，他此刻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是他的儿子。
他回去过年了。
第二年，阿婶跟着他一起来了这个内衣小作坊。
女孩是怕了，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那样悄无声息消失。
后来的两年里，他规规矩矩做人规规矩矩做事，赚了钱就寄回家，有了假就回家。
那个小小的皱皱的婴孩也长开，会叫他爸爸，还会粘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他总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想到那个他记不清脸的，在他四岁时抛弃他逃跑了的母亲，想起他那还在监狱里的父亲。
他经常凶小孩，但从没有打过他，还
经常在凶哭他后，递钱给他，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女孩早习惯了他们父子的相处方式，在小孩被凶哭时，静静地抱起他，耐心哄到他不哭，从没抱怨过。
女孩的无限包容，让他心里有无限的愧疚。看着女孩纯真的面容，他会想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而这也是他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只是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会为自己当初犯的错愧疚。
他有朋友，一大群，打架斗殴、飙车贩毒……
他没有朋友，在遇到弟弟之前，一个也没有。
他也不曾想过会与弟弟，这个小他五岁多的傻小子成为朋友。
会将自己那些说不出口、不为人知的事告诉他。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傻小子竟相信他说的每一句，即使知道他曾经贩过毒、进过监狱……
小慧也觉得弟弟天真过了头，直白点，就是真的傻，竟跟一个曾经贩过毒、进过监狱的人做朋友，还是那种所谓的‘好兄弟’。
她记得自己委婉着劝弟弟不要再跟他往来时，弟弟那突然冷漠下来的神情，透着深深的失望。
“姐，你也知道，人有时会身不由己，更重要的是，人的出生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弟弟那落寞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本是深渊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幸运地爬出来。
就像悬崖上学飞的雏鹰，多数注定要听从
深渊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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